吞聲

在宋哲元退養期間,張自忠仍定期發去電報,以報告戰場上的進展情況。

當然電報中要常有勝利消息,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勝仗,只要讓對方高興,張自忠都樂此不疲。

只是這太難了,越往後面越難。

冬季攻勢之後,第五戰區就進入了休整補充階段,可是由於後方物資極端匱乏,所謂補充,多數情況下都只能淪為一句空談。

桂軍第八十四軍算是李宗仁的親兵部隊了,也是要什麽沒什麽——要工事材料,沒有;要工兵,沒有;要炮兵,更沒有!

李宗仁現在的狀況可以說比台兒莊大捷前都慘,在兩手空空的情況下,他能給予各部隊的只有一紙死命令:假如打起來,一線官兵必須與陣地共存亡。

連桂軍都是這個樣子,其他部隊可想而知。

早在冬季攻勢時,張自忠就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冰天雪地中,官兵們白天單衣赤足,凍得連手都扳不開槍機,到了晚上則只能以稻草當被窩禦寒。悲哀的是,誰也無法改變這種境況,張自忠能做的,只是帶著這些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部下不停地去廝殺、去拼命,這讓他備受煎熬。

冬季攻勢之後,兵團建制撤銷,張自忠仍為第三十三集團軍總司令。看起來他可指揮超過十萬之眾的集團軍,其實這個集團軍很難指揮,各部隊原來都來自不同的單位,有的是一味保存實力,不願意真正跟日本人打,有的則是戰鬥力極弱,就算想打都不是那塊材料。

能依靠的,仍然只是五十九軍。

可是五十九軍也不是磨不鈍的鐵槍頭。這支當年華北首屈一指的雄師,曾擁有三萬精兵,但自台兒莊大捷後,每打一仗就要損耗很多,如今只剩下一半不到,而且這一半裏面還有很多是後來補充的新兵,其作戰能力和素質無法與老兵相比。

一邊是責任不斷加重,另一邊卻是可用之兵急劇減少,張自忠所面對的困境非局外人所能想象。

一年前的淮北之役,五十九軍單獨擊退第十三師團也不算特別困難,然而一年之後面對同樣的對手,卻已是倍感吃力,無論鄂北大捷還是襄東大捷,其實勝得都很勉強。

張自忠清楚地知道,戰場之上,幸運之神不會永遠眷顧某一個人,這樣下去將來非丟人不可,不是大捷,而是大敗。

他也想了很多辦法,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聯手馮治安第七十七軍,通過“統一思想、健全幹部”,使這兩支老二十九軍中最強的兄弟師能夠協同一致,共同禦敵。

張自忠所說的“統一思想”,就是他在給馮治安的親筆信中所說的,要跟日軍拼,哪怕是拼到底,拼到完。

可惜此時的馮治安早無“七七事變”時拔劍而起的英武,仍然是能敷衍的繼續敷衍,敷衍著布置,敷衍著防守,有時甚至寫一些假戰報進行搪塞。

在健全幹部方面,馮治安同樣做得很差。第七十七軍的軍紀本來就不好,南下後由於他的放縱,更是變本加厲。下面強拉老百姓的騾馬,有人告狀,他竟然說,現在這種情況講什麽紀律,拉幾頭牲口不算什麽,我們不拉,日本人也會拉。

第七十七軍的一個營長不僅強征民糧,而且公開抽大煙,但馮治安也只是輕描淡寫地來了一句:以後大煙少抽點。至於強征民糧的事,則半點也不涉及。

由此造成的後果,就是很多中下級軍官變得十分驕縱猖狂,除了欺負老百姓外,哪有什麽戰鬥力可言。

張自忠縱使把一顆心掏出來給人看,亦改變不了對方,他為此十分憂慮,曾對自己的幕僚說:如果沒有別的好辦法,個人只好早點死掉,不然對不起苦戰中的官兵。

死,是張自忠重掌五十九軍後出現頻率最多的字眼。實際上他每次作戰也是險中求勝,死中得活,“瀕死者屢矣”。

不過在這之前,只要一息尚存,他仍抱有希望,那就是總有一天,自己可以做到無愧於心。

然而宋哲元病逝的消息,卻把這一線希望擊得粉碎:那些曾經的歲月、曾經的你我,已再不能夠重來。

天還是原來的天,地還是原來的地,卻已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又該去往哪裏。張自忠的內心有了一種被撕裂的感覺,只有他知道,當一個人離去,剩下的人會有多麽孤獨。

人生慷慨處,視死忽如歸

名利、地位、榮譽,一般人想要的如今都有了。可是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願意拋棄這一切,就靜靜地坐在你的身旁。

想哭,卻流不出一滴眼淚。想喊,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直到見到友人後,張自忠才抑制不住爆發出來,他捶胸大慟,痛哭流涕:宋哲元先我而去,是天不許我有贖罪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