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說:我不當白頭宮女

武士彟之死無疑是女皇武曌生命中的一大轉折點。

就跟每一個失去男主人的大家庭一樣,武士彟前妻留下的兩個業已成年的兒子,勢必要與後母楊氏爭奪這個大家庭的主導權,所以武士彟一死,楊氏母女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家族紛爭之中。(《新唐書彟武士彟傳》:“士彟卒後,諸子事楊不盡禮,銜之。”)

武氏兩兄弟的背後,站著那些老於世故的叔伯和堂兄弟;而楊氏的背後,卻只有三個年幼而不諳世事的女兒。因而這場家族紛爭的結局也就不難預料——面對武氏兄弟及其族人的侮辱、欺淩和排擠,楊氏母女無力抗爭,只能默默忍受。

而對於年少的武曌來講,這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悲情往事。

命運的巨大落差,讓她仿佛在一夜之間就從天真無邪的少女變成了忍辱負重的成人。

她終於懂得什麽叫做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也終於學會了隱忍,學會了不動聲色地仇恨,學會了在無人注目的角落裏一個人舔自己的傷口,然後把一切都記在心裏,等到未來的某個時刻,讓那些傷害過她的人加倍償還。即便這些人是和她有著相同血緣的親人,她也絕不手軟。

《新唐書·則天武皇後傳》稱:“始,兄子(武士彟的二哥武士讓之子)惟良、懷運與元慶等遇楊(楊氏)及後(武曌)禮薄,後銜不置。”所謂“後銜不置”,是說武曌當年對惟良、元慶等人懷恨在心,卻由於年齡太小、力量不足,所以隱忍不發。史書中這言簡意賅的四個字,足以讓我們窺見女皇武曌生命初期人格蛻變的某種痕跡,也足以讓我們找到惟良、元慶等人後來同遭厄運的根本原因。

若幹年後,武曌如願以償地當上了皇後,變成了帝國最有權勢的女人,而她那兩個同父異母的兄長和幾個堂兄,也都憑借外戚身份獲得了升遷——武元慶以右衛郎將升任宗正少卿,武元爽以安州戶曹升任少府少監,武惟良以始州長史升任司衛少卿,武懷運以瀛洲長史升任淄州刺史。

武氏兄弟榮升之後的某一天,楊老夫人以慶賀為由宴請了他們。酒過三巡,楊氏盯著這幾個容光煥發、眉飛色舞的武氏兄弟,忽然訕訕地說:“不知你們可否記得往昔之事?也不知你們想過沒有,今日的榮華富貴是從哪裏來的?”

武氏兄弟頓時面面相覷。

可他們只愣了一會兒,很快就恢復了鎮定。他們迎著楊老夫人的目光,神色自若地說:“我等位列功臣子弟,早登宦籍,自忖才幹有限,不敢奢求富貴騰達,不料卻因皇後之故,獲享非分之恩,我等夙夜憂懼,並不敢以此為榮。”

楊氏萬萬沒有料到,這幾個姓武的小子居然會如此大言不慚、不識擡舉!明明沾了女兒的光,卻絲毫不領情,還振振有詞地說什麽“功臣子弟”“早登宦籍”,“夙夜憂懼”“並不取不以為榮”,這不是不知好歹嗎?這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嗎?

武氏兄弟沒有想到,他們這幾句看似聰明實則愚蠢透頂的話,終將給他們召來殺身之禍。

楊氏怒不可遏地向女兒轉述了這番話,皇後聽完後冷冷一笑,什麽也沒說。

隨後她就給皇帝李治上了一道奏疏,建議將武氏兄弟外放為遠地刺史,以此表明本朝並不偏袒外戚,從而示天下以無私。

武氏兄弟頭上的那幾頂新烏紗還沒戴熱,就一起被掃地出門,貶出了朝廷。名義上說是外放,實則與流放無異。武元慶剛剛到任便抑郁而死,武元爽後來被隨便栽了一個罪名,流放振州,不久也死在貶所。武惟良和武懷運雖然比他們多活了幾年,可下場卻比他們難看得多——武後設計誣陷他們毒殺了魏國夫人(武後的姐姐韓國夫人之女),隨即將他們斬首,並把他們的姓改為蝮。

蝮是一種灰褐色的長有毒牙的蛇。當武後想象惟良、懷運兩兄弟從此就像兩條肮臟醜陋的毒蛇,只能在暗無天日的墓穴中卑賤地爬行時,嘴角就會泛起一抹笑容。

那是一抹快意恩仇的笑容。

為父親守孝三年之後,亦即貞觀十二年(公元638年),一駕來自皇宮的馬車接走了十四歲的武曌,從而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可是沒有人知道,就在這個大雪飛揚的冬日早晨,當那扇沉重的宮門在這個姓武的女孩身後砰然關上時,大唐帝國今後數十年的命運就在冥冥之中被徹底改寫了。(關於武曌的入宮時間,多數人按照《資治通鑒》的記載,認為是貞觀十一年,本書依據雷家驥先生的相關考證,確定為貞觀十二年。)

太宗皇帝的後宮是一座姹紫嫣紅、爭奇鬥妍的大花園,盡管太宗即位之初曾先後釋放了幾千名宮女,可這座園子絲毫也不顯得冷清。除了千百個普通宮女之外,皇帝還擁有四妃(一品)、九嬪(二品)、九婕妤(三品)、九美人(四品)、九才人(五品)、二十七寶林(六品)、二十七禦女(七品)和二十七采女(八品)。這八級一百二十一人共同組成了皇帝的妃嬪群,制度上的名稱叫內官。她們都有各自不同的分工和職能,比如五品才人的職責就是“掌敘宴寢,理絲枲,以獻歲功”(《舊唐書?職官志》),亦即安排宮廷宴樂、伺候天子起居晏寢、管理宮女的蠶絲紡織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