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中的人間地獄(第2/2頁)

張巡終年四十九歲。

據說他死時,“顏色不亂,揚揚如常”,不愧是一個鐵骨錚錚、頂天立地的漢子。

睢陽之戰,歷時十個月,前後大小四百余戰;張巡、許遠以不足萬人之眾(初六千八百人,後增兵三千人),抵擋了尹子奇的十幾萬大軍(初十三萬,後增兵數萬),且斬殺敵將三百、斃敵十二萬人,堪稱中國古代戰爭史上以寡敵眾、以弱制強的經典戰例。

張巡之所以取得如此驕人的戰績,首先當然是因為唐軍將士的同仇敵愾和英勇頑強,可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張巡臨敵時的機變無窮。

張巡作戰時,從不墨守成規,甚至不依照古代兵法,而是讓他的麾下將領各隨己意指揮士兵。有人對此深感不解,張巡解釋說:“燕軍主力都是胡人,他們作戰,歷來是‘雲合鳥散,變態不恒’,僅僅數步之間,情勢就有很大差異,因此必須在刹那之間作出反應,如果事事稟報主帥,那就什麽都來不及了。所以,我盡量做到讓士卒了解將領的個性,將領熟悉士卒的心理,如此一來,他們到了戰場上,就能像手掌指揮手指一樣運用自如。士卒與將領一旦相知相習,就能做到人自為戰,也才能做到臨機應變,出奇制勝。”

作為中國古代最傑出的將領之一,兩《唐書》和《資治通鑒》都對張巡作出了很高的評價,稱他:“推誠待人,無所疑隱;臨敵應變,出奇無窮;號令明,賞罰信,與眾共甘苦寒暑,故下爭致死力。”

然而,張巡為了堅守睢陽而不得不吃人之事,卻在他身後引起了軒然大波,而且千百年來一直飽受爭議。首先,肅宗朝廷在是否該追認他為功臣這件事上,就產生了很大爭議。貶張者認為“張巡以守睢陽不去,與其食人,曷若全人”。挺張的人則認為,“巡以寡擊眾,以弱制強,保江、淮以待陛下之師,師至而巡死,巡之功大矣”(《資治通鑒》卷二二〇)。而且吃人之事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所以應該為他記一大功,並且樹碑立傳。

這場爭議很快就有了結論。

挺張的人贏了。“眾議由是始息”,張巡當之無愧地成了大唐王朝的功臣。

可是,李唐朝廷對張巡的承認,並不能消除後世對他的指摘。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對這件事的看法,應該是比較有代表性的。他首先也承認張巡“捐生殉國,血戰以保障江、淮”的功績,可同時他也認為,“守孤城,絕外援,糧盡而餒,君子於此,惟一死而志事畢矣”,“過此者,則愆尤之府矣,適以賊仁戕義而已矣,無論城之存亡也,無論身之生死也,所必不可者,人相食也”。因此,他的結論是:“其食人也,不謂之不仁也不可。”(《讀通鑒論》卷二三)

時至今日,“貶張派”和“挺張派”依然是針鋒相對。前者認為,張巡為了保全自己的忠義,不惜以平民的生命為代價,是一種典型的為了理想而拿別人獻祭的做法,與法西斯無異。後者則認為,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價值觀,今天的人不應該以“人權”觀念去苛責古人,因此在當時那種極端的情況下,張巡的做法實屬情有可原。

那麽,我們又該如何評價張巡呢?

一方面,就像王夫之所說的那樣,我們應該充分肯定張巡死守睢陽的戰略意義。因為睢陽是江淮門戶,而江淮是帝國的財賦重鎮,一旦睢陽失守,燕軍必定長驅直入,橫掃江淮。到那時候,像賀蘭進明、許叔冀、尚衡這種擁兵自重、見死不救的家夥,斷然是非敗即降。倘若如此,遠在西北貧瘠之地的肅宗朝廷立刻會失去江淮地區的錢糧供給,屆時非但沒有實力收復兩京,甚至連肅宗朝廷本身都會有瓦解之虞。因此,張巡在睢陽堅守十個月,並牢牢牽制燕朝十幾萬大軍,就具有十分重大的戰略意義。假如張巡早早就敗了、逃了,或是像王夫之說的那樣“一死”以明志,那麽整個戰爭的形勢必會全然不同,李唐朝廷收復兩京的日程也將被無限期地推遲。

另一方面,我們卻不得不說,張巡以人肉充當軍糧的做法雖然情有可原,但卻理無可恕!實際上,不需要用今天的人權觀念去苛責古人,只需用古代的儒家思想,就很容易發現張巡此舉在道德上的缺失。眾所周知,儒家思想的核心就是“仁者愛人”,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而被張巡他們吃掉的三萬老弱婦孺,肯定不是自願的,所以張巡的做法顯然已經突破了人類的道德底線,所以王夫之才會說:“其食人也,不謂之不仁也不可”。也就是說,無論古今中外,無論在一般情況還是在極端情況下,張巡吃人的做法都是應該受到譴責的。換言之,張巡此舉雖然可以理解、值得同情,但他並不能因此逃避道德審判。這道理就跟過失犯罪一樣,可以酌情減刑,但絕不能宣判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