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興:一朵刹那凋零的曇花

實際上,早在元和十二年平定淮西之後,憲宗李純就開始變了。“淮西既平,上(憲宗)浸驕侈。”(《資治通鑒》卷二四〇)

憲宗的第一個重大變化是,一改從前克勤克儉的作風,開始大興土木,專注於個人享受。元和十三年正月,憲宗命禁衛六軍負責對麟德殿進行修繕。由於當時淄青、成德等鎮都尚未平定,禁軍大將張奉國、李文悅私下認為,此時朝廷仍是用兵之際,不宜“營繕太多”,可他們又不敢抗命,只好請宰相裴度代為勸諫。

裴度當然也不贊成憲宗的做法,就在一次奏事的間隙,委婉地表達了反對意見。憲宗一聽,就知道是張、李二將把消息透露給了宰相,頓時火冒三丈,幾天後就把張奉國和李文悅雙雙貶謫了。等禁軍修完麟德殿,憲宗像是要跟裴度較勁似的,又命禁軍疏浚了龍首池,另外又建了一座全新的承暉殿。

裴度知道自己怎麽勸也是白搭,只好把嘴閉上。

從此,大明宮的土木工程就接二連三地上馬了。於是,國庫的錢就像開了閘的洪水一樣嘩嘩往外流。

為了平衡收支,也為了獲得更多享受,憲宗變得越來越喜歡斂財,就跟晚年的德宗如出一轍。當時,朝中的兩個財政大臣敏銳地察覺出了發生在天子身上的微妙變化,趕緊投其所好,千方百計在財政收入的大蛋糕上劃出了一塊專供皇帝的小蛋糕,也就是所謂的“稅外羨余”,每個月都準時送進天子的小金庫。

這兩個人,一個叫皇甫镈,時任戶部侍郎兼判度支;另一個叫程異,時任工部侍郎兼鹽鐵轉運使。

可想而知,這兩個聰明人很快就博得了天子的寵幸。

元和十三年八月,憲宗沒有跟裴度等宰執大臣商議,就忽然下了一道詔書,宣布任命皇甫镈和程異為宰相。

詔書一下,朝野嘩然。

雖然本朝歷史上多有財政大臣入閣拜相的成例,但其人選通常要經過嚴格的考核評定,並且交由現任宰相審議。而現在的問題是,皇甫镈和程異的資歷、品行、德望等等,都遠遠不符合宰相的標準。比如皇甫镈,據說就是靠賄賂宦官吐突承璀上位的,這種人要是當了宰相,整個朝廷豈不成了權錢交易的樂園?

所以,憲宗的詔令一出,不僅滿朝文武駭愕,就連長安坊間的販夫走卒也不免嗤之以鼻,將其引為笑談。

憲宗如此獨斷專行,自然引起了裴度的極大不滿。裴度當即和另一個宰相崔群當面向憲宗勸諫,極力反對這項任命,可憲宗卻置若罔聞。

裴度憤然提交了辭呈。

憲宗壓下辭呈,只回了兩個字:不準。

裴度忍無可忍,再度上疏,說:“皇甫镈和程異都只是‘錢谷吏’‘佞巧小人’,當宰相只會讓天下人恥笑。倘若陛下執意任命二人為相,那臣只好告老還鄉。臣要是不辭職,天下人會說我不知廉恥;臣要是不勸諫,天下人會說我有負聖恩。如今陛下既不許我辭職,又不聽我勸諫,臣仿佛烈焰焚身,又如同萬箭穿心,實在是不堪忍受……”

憲宗看見這道奏疏時,氣得臉都綠了。

裴度居然把他最寵信的兩個大臣說成“佞巧小人”,這不明擺著罵他有眼無珠嗎?

不過,讓憲宗怒不可遏的還不僅僅是上面那些,而是裴度在奏疏最後說的這一句:“陛下建升平之業,十已八九,何忍還自墮壞?使四方解體乎?”(《資治通鑒》卷二四〇)

這句話把憲宗徹底惹毛了。

朕無非就是任命兩個宰相而已,你裴度有意見可以提出來,犯得著如此危言聳聽、上綱上線嗎?

在憲宗看來,裴度對這件事的反應之所以如此激烈,問題並不是出在皇甫镈和程異身上,而恰恰是出在他自己身上。表面看來,裴度堅決反對這項任命的理由似乎是冠冕堂皇的,可事實上,此舉背後分明隱藏著一個不可告人的動機。

什麽動機?

四個字:把持朝政。

身為首席宰相,而且是剛剛為帝國建立大功的宰相,此時的裴度在朝野的威望和影響力正如日中天。在此情況下,他當然不希望有人來到相位上分享他的權力,所以才會死活不讓皇甫镈和程異入相。

說白了,裴度此舉純粹是為了打壓異己,其目的就是要獨攬朝政。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憲宗更加確信自己提拔皇甫镈和程異的決定是正確的。即便不考慮他們的理財能力,也不考慮他們一年能進貢多少“羨余”,僅從權力制衡、防止裴度一人獨大的角度來說,這項任命都是至關重要、刻不容緩的。

所以,看完裴度的奏疏後,憲宗隨手就把它扔進了廢紙簍。最後,皇甫镈和程異還是在朝野上下的一片反對聲中進入了宰相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