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人間無路月茫茫

晚唐有詩人曹唐,喜歡仙道之事,所寫詩歌也多有此內容,此人曾被美國著名漢學家、《撒馬爾罕的金桃》和《朱雀:唐朝南方的形象》的作者謝弗研究,專門寫有一部《曹唐的道教詩》,可見其人及作品比較奇異。晚年的曹唐,寓居湖北江陵一寺中,該寺曲徑通幽,林木蔥郁,閑居於此,曹唐寫詩自賞。

這一天,曹唐正在寺裏閑逛,於紅葉飄飛的林中發現一口廢棄的古井。上得前去,臨井而觀,似乎望見水波幽幽,令人浮想聯翩:此井既古,可否通達仙境?曹唐突然想起自己寫過的《劉晨阮肇遊天台》一詩,裏面有“洞裏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兩句,此時遙望古井,詩意新發,隨口而吟:“水底有天春漠漠,人間無路月茫茫。”感覺改後更佳,水霧蒼茫,有登仙境之感。

轉天,曹唐來到林中亭台閑坐,見二女子衣著清素,面容絕美,從遠處緩步而來,甚是輕快,仿佛雲中漫步,口中且有所吟。及近處,曹唐聽到她們所吟的,正是自己昨日新改的詩歌:“水底有天春漠漠,人間無路月茫茫……”

曹唐大驚:此詩新改,未示他人,二女因何能歌吟?她們又是誰?於是起身呼而追之,但那二女似乎什麽也沒聽到,依舊信步而行。大約又走了十余步,便消失於林中了。

曹唐甚怪,後將此事說與朋友、寺僧法舟聽,法舟驚道:“兩天前,有一少年拜訪我,懷揣一碧箋,上有詩句:“水底有天春漠漠,人間無路月茫茫。”說罷,他向曹唐出示了那塊碧箋。曹唐看後,頗為惘然。

幾天後,曹唐猝死寺中。

打開唐朝的詩歌版圖,我們看到曹唐的詩歌領域確實卓爾不群,一如他在林中的經歷。曹唐是廣西桂林人,唐宣宗大中年間中進士,主要活動於唐懿宗鹹通年間(公元860年—873年)。唐朝詩人眾多,曹唐之所以能夠跳出來,吸引人們的眼球,如前面所提,靠的是他的詩歌的題材。按《唐才子傳》的說法:“唐始起清流,志趣淡然,有淩雲之骨,追慕古仙子高情,往往奇遇,而己才思不減,遂作‘大遊仙詩’五十篇,又‘小遊仙詩’等,紀其悲歡離合之要,大播於時。”曹唐的“遊仙詩”系列,題材多取自六朝志怪筆記,比如“劉晨阮肇入山遇仙組詩”,即以六朝筆記《幽明錄》裏的志怪故事為主題。此組詩共有五首:

第一首《劉晨阮肇遊天台》:

樹入天台石路新,雲和草靜迥無塵。煙霞不省生前事,水木空疑夢後身。往往雞鳴巖下月,時時犬吠洞中春。不知此地歸何處,須就桃源問主人。

第二首《劉阮洞中遇仙人》:

天和樹色靄蒼蒼,霞重嵐深路渺茫。雲竇滿山無鳥雀,水聲沿澗有笙簧。碧沙洞裏乾坤別,紅樹枝邊日月長。

第三首《仙子送劉阮出洞》:

殷勤相送出天台,仙境那能卻再來。雲液既歸須強飲,玉書無事莫頻開。花當洞口應長在,水到人間定不回。惆悵溪頭從此別,碧山明月照蒼苔。

第四首《仙子洞中有懷劉阮》:

不將清瑟理霓裳,塵夢那知鶴夢長。洞裏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玉沙瑤草連溪碧,流水桃花滿澗香。曉露風燈易零落,此生無處訪劉郎。

第五首《劉阮再到天台不復見諸仙子》:

再到天台訪玉真,青苔白石已成塵。笙歌寂寞閑深洞,雲鶴蕭條絕舊鄰。草樹總非前度色,煙霞不似往年春。桃花流水依然在,不見當時勸酒人。

以詩歌的方式重寫和續寫志怪故事,在史上絕無僅有。但在當時也有人不服。比如另一位詩人羅隱。二人俱有才華,但羅的名氣在當時大於曹唐。文人相輕,大家互相有些看不上。在一個宴會上,羅隱對曹唐說:“老兄的‘遊仙系列’寫得甚好,但其中的‘劉阮組詩”的第四首似乎有些問題啊!”

曹唐放下手中的酒杯。

羅隱:“如果沒記錯的話,該詩中有句如下:洞裏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我覺得所描寫的似乎不是仙境,而是鬼域!”

曹唐聽出其中的嘲笑之味,於是笑道:“似共東風別有因,絳羅高卷不勝春。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芍藥與君為近侍,芙蓉何處避芳塵?可憐韓令功成後,辜負秾華過此身!”

羅隱:“正是我的《牡丹》詩。”

曹唐:“足下詩中的‘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好像歌詠的是女障而不是牡丹啊!”唐朝貴族有習慣,寒冬時,以性感美女圍於四周,以取暖氣,稱為“女障”,又稱“肉障”。

曹唐語落,在座的客人大笑不已。羅隱憤憤。被我們關心的還是羅隱那句話:“洞裏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我覺得所描寫的似乎不是仙境,而是鬼域!”與羅隱對坐,當在曹唐林中際遇之前,羅隱鬼詩一說,竟成讖語,這恐怕是他們二人當時都沒想到的。此外,在本故事中,還有一個疑問:那個向僧人法舟示詩的少年又是誰?與林中二女子又是什麽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