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河船中的秀女(第2/44頁)

吳知縣自從上任後最頭疼的事就是如何對付義和團。從吳永得到郭嵩燾、曾紀澤和李鴻章的贊賞上分析,這個有點小文采、有點小手段的小人物定是一位思想開放的“維新分子”。義和團剛剛興起,他立即表示了堅決反對的立場,公開張貼布告:“懷來境內,無論何人、何地,均不得設有神團、壇宇及傳習布煽等事,違者以左道惑眾論,輕則笞責,重責正法。”吳知縣抓的義和團們擠滿了懷來縣城的監獄,可就在這時候,朝廷“獎勵團民”的上諭到了,吳知縣只好放人,誰知這一放,他自己反被義和團抓了起來。義和團們把他捆綁在神壇前,把他的腦袋按在塵土中,然後歷數他的“罪行”,最後強迫他“拈香”,這是義和團“執法”之前的通常儀式。還是就在這時候,縣城裏大大小小的地方紳士們趕來了,通過長時間的遊說和最後的行賄,吳知縣竟然沒被義和團們砍頭,奇跡般幸運地被“赦免”了。經過這場死到臨頭的恐懼後,吳永躲在家裏不敢出門了,偶爾到衙門“上班”,也讓人持槍在門外站崗。在帝國時局日益混亂的日子裏,吳永對自己的前途極度悲觀失望,認為自己這個知縣恐怕就是仕途的盡頭了,鬧不好還可能重新淪落到需要在街上擺書畫攤的地步。但是,吳永的幸運又一次降臨了——中國老百姓說,人要是走運擋都擋不住。

同僚中有人說那團標榜為“緊急公文”的爛紙肯定是假的,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出這種荒唐事不足奇怪,應該把送“緊急公文”的那家夥抓起來審問。還有的說此公文真假難辨,不管真假都是倒黴事。因為如果是假的,敢做這種假的人肯定不會是一般的土匪亂兵,處理不好可能引來敲詐者的嚴厲報復;而如果一旦是真的,這個荒涼的小縣哪裏弄得來什麽“滿漢全席”和“一品鍋”?太後、皇上,加上半個朝廷,哪個都不是好惹的,侍候不好,腦袋立即就沒了,連香都不會讓你“拈”的。同僚們最後的主張是棄官逃跑。理由是:太後皇上都能逃跑,咱們怎麽不能?

吳知縣到底是幸運的吳知縣。這個不止懂得一點兒書畫刻印的小人物在那一瞬間啟動了他多年積累的全部的社會經驗和政治經驗,然後果斷地做出了一個駭人的決定:接駕!

吳永認為,盡管那紙公文的紙張粗爛,但正因為如此才和現在帝國的狀況基本吻合。京城肯定出大事了,才使太後和皇上以及那些顯赫的大臣們逃到他的地盤上來了。這無疑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要不是洋人幫忙,這樣的機會自己一個小小知縣連夢想的奢望都不敢有。最糟糕的結局不就是掉腦袋麽?人固有一死,與其反正沒有希望,不如冒險孤注一擲。吳永立即下了一道最嚴厲的命令:城內所有紳士官民都要全力做好接駕的準備——“如有人出頭違抗,必殺毋赦!”同時,命令他掌握的那支有幾條洋槍的小小衛隊荷槍實彈,隨時準備護駕——“有敢阻遏者,格殺勿論!”

緊急公文上只蓋有“延慶州印”。送公文的人說,因為行文匆忙,皇上沒來得及在公文上蓋璽,並說太後和皇上目前正在一個叫做岔道的地方停留。岔道距離懷來縣城50裏。吳永算了一下,如果太後和皇上明天一早從岔道起駕來懷來縣,第一個可以歇腳的地方是榆林堡,那是一個大驛站。按照規矩,他這個知縣必須到那裏去接駕。他決定明天拂曉出發。

這個夜晚吳永幾乎沒有合眼。

他首先巡視了這個按理說應該歸他管理、現在實際上已是義和團天下的縣城。縣城所有的城門,除了西門之外,早已被義和團們用磚石泥土堵死。吳永想到,無論如何也要把那些堵死的城門扒開,絕不能讓從東面來的聖駕繞道西門進城。但是,此刻所有的城門和城墻全部被義和團把守著,他向榆林堡方向派出的準備為皇室做飯的廚師連同攜帶的食物,由於義和團禁止任何人出城而出不去。積存在吳永心裏的對義和團的仇恨此刻終於爆發了,他把他能夠指揮的二十多名衙役集合起來,讓他們帶上洋槍,壓上子彈,命令道:組織百姓立即挖開城門,把東門外的道路用新鮮的黃土墊好。如果義和團敢不執行,就開槍。但是,把守惟一能通行的西門的義和團人太多,衙役們不敢與之沖突。於是,衙役們把那個需要連夜趕到榆林堡的廚師和一大筐食物原料用繩子從城墻上吊了下去。回到衙門沒來得及抽上袋旱煙,那個廚師滿身鮮血地跑回來了,原來他剛被繩子吊出城就遭到了已潰逃至此的帝國散兵的搶劫,所有的食物都被搶走了,他還挨了一刀,僥幸腦袋還在。天一亮就要去接駕,已不能提“滿漢全席”了,但至少得給太後皇上準備點肉吃吧?於是,吳知縣連夜指揮買豬殺豬,縣衙門裏像屠宰廠一樣支起熱氣騰騰的大鍋。一共三頭豬,殺、燙、分割,好肉留起來,內臟、下水、豬血、骨頭一起在大鍋裏煮。等吳永咬了一口豬腸子,覺得好像已經煮爛了的時候,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