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合計同謀

【1、終於,升官了】

 

這一日,嬴政召見李斯。

 

按照嬴政的習慣,被召見者在見到嬴政本人之前,根本不可能知道此次召見的目的,因此也很難作任何有效的準備,是福是禍,只有在見面的那一刻才會揭曉。

 

李斯原以為這只是一次尋常的召見,嬴政只不過想聽聽他匯報工作而已。等到了宮殿,這才發現有些異樣。偌大的宮殿,只有嬴政一個人在。

 

嬴政坐於幽明之中,四周廣闊而安靜,地上有青灰的光線漂浮遊弋。這個年輕人身上似有一種天生的光芒。隨著年歲漸長,光芒越發強烈,讓人目眩神迷,不能直視。這樣的人,不可能被擊敗,更不可能被控制。

 

嬴政孤獨地撫摩著他心愛的長劍。在那不可言說的姿態之間,透射出神明般的偉岸魔力。李斯每次面對嬴政,都感到一種被照耀的幸福,並產生崇高的沖動。在李斯眼中,嬴政屬於人間,卻又遠高於人間。

 

話題從無意的閑談開始。

 

嬴政以指彈劍,有清越之聲,經久方息。嬴政目注長劍,面有傲色,道:“以長史之見,此劍如何?”

 

李斯不解其意,只好先以套話敷衍道:“吾王之劍,乃國之利器,非臣所敢置評。”

 

嬴政瞥了一眼李斯,似有不滿,又道:“寡人嘗聞,天下之劍,有三分之說,長史可知乎?”

 

李斯這時才品出些味道來,嬴政是在試探自己呢。於是說道:“臣聞諸莊周,劍可三分,乃天子之劍,諸侯之劍,庶人之劍也。”

 

“何為天子之劍?”

 

“據莊周所言,天子之劍,以燕谿石城為鋒,齊岱為鍔,晉衛為脊,周宋為鐔,韓魏為夾,包以四夷,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帶以常山,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雲,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此乃天子之劍也。”

 

嬴政嘆道:“莊周之言,不亦善哉!”

 

李斯道:“不然。莊周所言天子之劍,終為有形之物,非足以久恃也。”

 

嬴政一驚,道:“以長史之見,天子之劍又當如何?”

 

李斯微一沉吟,道:“臣以為,天子之劍,其要在不可見。無鋒而利,無鍔而剛,無脊而固,無鐔而威。天子穆穆,至高至大,方地為輿,圓天為蓋,其劍耿介,倚天之外,用則人不知,藏則人莫覺。無行無跡,無時無地,高懸如日月,不移如星辰。此劍上秉天意,下治萬民,持此以問天下,惟天子一人而已。”

 

嬴政默然色動,良久方道:“寡人久居深宮,無人教誨。昔日蘭池宮與長史初晤,始知天子之功。今日有幸,再蒙教誨,乃曉天子之道。長史如不棄寡人,請為客卿。”

 

此次召見的目的到這時方才揭曉。嬴政要拜李斯為客卿,適才的一番對話,權且當做一次小小的面試。

 

客卿相當於是秦王的私人顧問,對國家大小政事,都有指手劃腳的權利。而秦王所作的重大決定,一般也都會先來征求客卿的意見。客卿一職有著優良的光榮傳統,秦國數任宰相都是從這個位子提拔上去的。因此,在朝廷官員看來,客卿完全可以稱為預備宰相。作上了客卿,離作宰相也就不遠了。

 

【2、名正則言順】

 

李斯作了客卿,等於半個臀部坐在了相位之上。然而,等他真正當上宰相,卻已是二十七年之後的事情。二十七年之後,他已經是一個六十四歲的垂暮老翁了。行百裏者半九十,仕途何嘗不是如此。官位越高,再往上爬就越難,所花時間也越久。李斯從布衣爬到客卿,只花了七年。從客卿爬到宰相,卻用了二十七年。好在,他終於爬到了,抵達了夢想的終點。正如彼得拉克所言:誰要是走了一整天,傍晚走到了,就該滿足了。

 

張愛玲卻與彼得拉克路數不同,她有一句話:出名須趁早。然而,她出名早則早已,晚景卻很是淒涼,不甚美妙。她過早地到達了人生的巔峰,以至於要用漫長的余生來嘆息追悔。

 

中國有諺語道:大器晚成。德國也有類似的說法:流傳久遠和發跡遲晚成正比。真正能成大器的人畢竟是少之又少,然而,當感傷年華虛度、一事無成之時,讓自己安靜下來,品味這些諺語,卻也不失為極好的安慰劑。

 

李斯一早奉召,急匆匆地出門,連牙也許都還沒來得及刷,嬴政卻在毫無半點征兆的情況下,便將客卿之位突然塞到了李斯的懷裏。李斯對此並無充分準備,他陷入長久的驚訝,連禮節性的愉悅也無力表達。嬴政的風格一向如此,就仿佛是為了追究最大的戲劇效果,總是讓決定突如其來,事先無法猜測,事後只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