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士

現代詞匯中的軍人一名詞,在古代叫作士,士原來是又文又武的,文士和武士的分立,是唐以後的事。

在春秋時代,金字塔形的統治階級,王、諸侯、大夫以下的階層就是士。士和以上的階層比較,人數最多,勢力也最大。其下是庶民和奴隸,是勞動者,是小人,應該供養和侍候上層的君子。王、諸侯、大夫都是不親庶務的,士介在上下層兩階級之間,受特殊的教育,在平時是治民的官吏,在戰時是戰爭的主力。就上層的貴族階級說,是維持治權的唯一動力,王、諸侯、大夫如不能得到士的支持,不但政權立刻崩潰,身家也不能保全。就下層的民眾說,士又是庶政的推動和執行人,他們當邑宰,管理租賦,審判案件(以此,士這名詞又含有司法官的意義,有的時候也叫作士師),維持治安,當司馬管理軍隊,當賈正管理商人,當工正管理工人,和民眾的關系最為密切,因之又慣常和民眾聯在一起。就職業的區分,士為四民之首,其下是農工商。再就教育的程度和地位說,士和大夫最為接近,因之士大夫也就成為代表相同的教育程度和社會地位的一個專門名詞。

士在政治上社會上負有特殊任務,在四民中,獨享教育的特權。為著適應士所負荷的業務,課程分作六種,稱為六藝:禮樂射禦書數。內中射禦是必修科,其他四種次之。射是射箭和戰爭技術的訓練,禦是駕車,在車戰時代,這一門功課也是非常重要的。禮是人生生活的規範,做人的方法,禮不下庶人,在貴族社會中,是最實際的處世之學。樂是音樂,是調劑生活和節制情感的工具,士無故不輟琴瑟,孔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的故事,正可以代表古代士大夫對於音樂的愛好和欣賞的能力,奏樂時所唱的歌詞是詩,在外交或私人交際場合,甚至男女求愛時,都可用歌詞來表達自己的意思,這些詩被記錄下來,保存到現在的叫《詩經》。書是寫字,數是算數,要當一個政府或地方官吏,這兩門功課也是非學不可的。

士不但受特殊的教育訓練,也受特殊的精神訓練。過去先民奮戰的史跡,臨難不屈、見危授命、犧牲小我以保全邦國的可歌可泣的史詩,和食人之祿忠人之事的理論,深深印入腦中。在這兩種訓練下,養成了他們的道德觀念——忠,忠的意義是應該把責任看得重於生命,榮譽重於安全,在兩者發生沖突時,毫不猶豫地犧牲生命或安全,去完成責任,保持榮譽。

在封建時代,各國並立,士的生活由他的主人諸侯或大夫所賜的田土維持,由於這種經濟關系,士只能效忠於主人。到了秦漢的統一的大帝國成立以後,諸侯大夫這一階層完全消滅,士便直屬於君主與國家,忠的對象自然也轉移到對君主對國家了。士分為文武以後,道德觀念依然不變,幾千年以來的文士和武士,轟轟烈烈,為國家為民族而戰爭,而流血,而犧牲,不屈不撓,前仆後繼,悲壯勇決的事跡,史不絕書。甚至布衣白丁、匹婦老嫗、補鍋匠、賣菜傭、乞丐、妓女、一些未受教育的平民百姓,在國家危急時,也寧願破家殺身,不肯為敵人所淩辱,這種從上到下,幾千年來的一貫信念,是我國的立國精神,是我中華民族始終昂然永存,歷經無數次外忠而永不屈服,終能獨立自主的真精神。

士原來受文事武事兩種訓練,平時治民,戰時治軍,都是本分。春秋時代列國的卿大夫,一到戰時便統率軍隊作戰,前方後方都歸一體(晉名將郤谷以敦詩書禮樂見稱,是個著例)。到戰國時代,軍事漸趨專業化,軍事學的著作日益增多,軍事學家戰術家戰略家輩出,文官和軍人漸漸開始分別,可是像孟嘗君、廉頗、吳起等人,也還是出將入相,既武且文。漢代的大將軍、車騎將軍、前將軍、後將軍都是內廷重臣,遇有征伐時,將軍固然應該奉命出征,外廷的大臣如禦史大夫和九卿也時常以將軍號統軍征伐,而且文武互用,將軍出為外廷文官,外廷文臣改官將軍,不分畛域,末年如曹操、孫權都曾舉孝廉,曹操橫槊賦詩,英武蓋世,諸葛亮相蜀,行軍時則為元帥,雖然有純粹的職業軍人如呂布、許褚之流,純粹的文人如華歆、許靖之流,在大體上仍是文武一體。一直到唐代李林甫當國以前,還是邊帥入為宰相,宰相出任邊帥,內外互用,文武互調。

李林甫作宰相以後,要擅位固寵,邊疆將帥多用胡人,胡人不識漢字,雖然立功,也只能從軍階爵邑上升遷,不能入主中樞大政,從此文武就判為兩途。安史亂後的郭子儀、奉天功臣李晟,雖然名義上都是宰相,都是漢人,都通文義,卻並不與聞政事,和前期李靖、李勣出將入相的情形完全不同了。繹過晚唐五代藩鎮割據之亂,宋太祖用全力集權中央,罷諸將軍權,地方守令都以文士充任,直隸中樞,文士治國,武士作戰,成為國家用人的金科玉律,由之文士地位日高,武士地位日低,一味重文輕武的結果,使宋朝成為歷史上最不重武的時代。仁宗時名將狄青南北立功,做了樞密使,一些文士便群起攻擊,逼使失意而死;南宋初年的嶽飛致力恢復失地,也為宰相秦檜所誣殺。文武不但分途,而且成為對立的局面。明代文武的區分更是明顯,文士任內閣部院,武士任官都督府衛所,遇著征伐,必以文士督師,武士統軍陷陣,武士即使官為將軍總兵,到兵部辭見時,對兵部尚書必須長跪。能彎八石弓,不如識一丁字,一般青年除非科舉無望,豈肯棄文就武。致武士成為只有技勇膂力而無知識教養的人,在社會上被目為粗人,品質日低,聲譽日降,偶爾有一兩個武士能通文翰吟詠,便群相驚詫,以為儒將。偶爾有一兩個武士發表對當前國事的意見,便群起攻擊,以為幹政。結果武士自安於軍陣,本來無教養學識的,以為軍人的職責只是作戰,不必求學識。這種心理的普遍化,使上至朝廷,下至閭巷,都以武士不文為當然,為天經地義。武士這一名詞省去下一半,武而不士,只好稱為武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