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與思想

大概上了所謂“中年”年紀的人,在飯後,在深宵,有一點可以給自己利用的時間的時候,想想過去,想想現在,總會喟然長嘆,感覺到有點,甚至於很不安,困惱,仿徨,但願時光倒流。至於明天,那簡直不敢想起,一想起明天,煩躁,恐慌,算了罷,但願永遠不會有明天。明天是一把利刃,對著你的胸膛,使你戒懼,不敢接近。

過去的懷戀,現實的不安,未來的恐懼,成為一般有家庭之累的,有生活負擔的中年人的普遍的感覺。當然,這裏所謂中年人應該除開少數的權貴和大大小小的戰時暴發戶。也除開有信仰有魄力肯做傻事,希望能夠以犧牲自己的微少代價,來換取光明的未來的那些“傻子”們。我不說青年,因為青年還在學校,即使已經走進了社會,也還不到對社會負責任的時候;自然,有些有了中年氣味的青年人,也可包括在我所指的事實上的中年人之內。

這種普遍的感覺形成一種世紀末的人生觀。最好的說明是曹孟德的話:“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苟安甚至麻醉於目前的現實的生活的痛苦,對於未來不敢有計劃,有希望,更談不到理想。這和前一時代相比,和這批中年人的青年時代相比,他們曾幻想明天如何如何,個人如何如何,盡管幼稚,盡管荒唐,卻表明他們對前途有信心,有把握,這信心造成了民族的動力,推動時代前進。這信心使他們出汗流血,前仆後繼蹈著前人的骷髏向前。然而,現在呢?信心是喪失了,勇氣被生活所消沉了,一部分人學得糊塗,也樂得糊塗,“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發發牢騷,哭哭窮苦,橫直無辦法,而且假使有辦法,自己也得救了,不會比別人吃虧。沒辦法呢,你一個人又濟得甚事。一部分人變得聰明了,他們繼承而且體會了“明哲保身”的古訓,是非只為多開口,既然不應該說話那最好是不說,不該想的最好也不想。做傻事的有的是,辦妥了自然不會單撇開我,而且我也是人才,畢竟也撇不開我,弄不好他倒他的黴,也沾不著我。還有一部分呢?會說也會想。他會告訴人這個不好,那個要不得,批評很中肯,有時也還扼要。可是他只是說說,背著人說說,到末了也還是說說而已,以後有好處,他會說這是我說過的,我出過力氣,沒好處他也不負責任。這三種人處世的方法不同,看法卻是一樣的,他們以為“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是書呆子的想頭,在民主的國家不是已經有人民的公仆在負責了嗎?軍隊有指揮官,各級政府有長官,付托得人,要你來操這閑心則甚?最要緊的最要操心的還是自己的生活,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還得加上房租小菜燈水四樣,添衣服,買襪子,孩子教育和醫藥費用固然談不上,這九件事卻缺一不可,你這個月的收入只夠五天便完了,其余的二十五天是準備吃風還是吃空氣?假如你嫌風嫌空氣不大飽肚子,那得趕緊張羅,衣服賣完了,書籍吃完了,告貸的門路都堵住了,那你得另生法門,第一是兼差,第二是兼業,兼差兼政府機關職員,公司商店職員,什麽都可以,只要有全份米貼。兼業更無所謂,教書,做官,開鋪子,跑街,做點肥皂牙粉什麽的,甚至種菜種花、養豬養牛都行,不是說國民應該增加生產嗎,這正是替國家增產呀!另外有點什麽權帶上個把什麽長之類的,薪水連米貼合起不過六七千元,雇的女幫月薪便是兩千三千,每天開銷幾千元滿不在乎。他自己原諒,他不如此幹就得餓死,社會也同情他,做官不賺個十萬百萬,那成個什麽官?而且他是人,他有家眷,他總得吃飯呀!人人抱著吃飯第一,弄錢第一,生活至上現實至上的宗旨,自然,對於國家,對於民族,對於社會,這些空洞的觀念只好姑且置之高閣了。

而且最不好的,還是明天。幾年來的經驗使他深切了解烏龜和兔子賽跑的故事。這故事已經改編了,主要的一點是兔子不但不肯睡一會而且會駕飛機。他已經斷了心,放棄了趕上去的幻夢。現實還是現實,第一要明白的是你今天必須要活著,而且有活的權利。對於明天以至遙遠的後天或下一個月,你不能有什麽打算,即使你要打算,時間可不能對你負責任,三個月前的米價是多少,今天是多少,你過去曾打算到沒有?如此這般你本能地明白這個道理,你現在有多少錢,最好即時換成實物,保險你最近不會餓死,票子在市場周流不息地轉著,各種貨物被大量地小量地囤積著,票子轉得愈快,物價就愈高,票子也跟著愈快,循環到了一個限度以後,公的私的出入將都以實物來代替票子,人不但對事失去信心,對未來和對自己本身也失去信心,一切都改變了,頭昏眼花,精疲力竭,只好守住今天,對現實作最後的掙紮,明天的且到明天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