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與形式

八股文廢止於1902年,到今天已經四十三年了。四十三年在中國人的生命歷程來說,是一輩子的大半,時間不可說不久。就形式說,八股文死了幾十年,應該早已和草木同腐了。然而,在事實上,它不但未死,它的精神仍然磅礴於新時代、新社會,充塞澎沛,表現於每一政令上、每一事務上。形式也依然存在,不過換了新名目,例如四維八德,什麽生活,動什麽員之類。

六百年的八股文教育,八股文生活,這樣根深蒂固的根性單憑了政治的表面改革,先是由皇帝下一道詔諭,後來又粉刷門面,換上“中華民國”四個大字,怎麽改得了?結果當然是形去實存,靈魂不滅。幾十年來的政治的社會的經濟的思想的一切一切的改革,只是表現在文字上形式上,本體上不但是依然故我,而且變本加厲,就歷史的線索來說明,可以說是應有的現象,應有的結果。因為時代的形式雖變,它的精神——八股精神卻並未為時代所轉變。

抽象地說,八股文之所以為八股文,是因為它專講求形式,文字只是表達這一機械形式的符號。八股的公式是起承轉合,例如起句必用“今夫”,承句用“是故”,轉句用“然而”,合句用“所以”。無論什麽理論或批評或建議,或遊記或書後,都可套上這公式。一共四大段,每段又雙股對稱,說了大半天,盡可毫無意思,等於白說,尤其妙的是最好的文章也就是白說得最道地的文章。寫的人看的人都彼此心照,明知是如此。相傳有一名人作一破題,題目是“鞹”,破題是“鞹,皮去毛者也”。這一點也不錯,猶之於說“建設健全的政治必自去貪吏始”一樣的合理。但是下文呢,沒有了,於是只是一張光皮,一個吏治貪汙成為風氣的時代而已。

講求形式的極致,進而講求書法,墨要濃而發光,字體要方正,風檐寸晷,一刻鐘要能寫上多少字。主文者也是從此道出身的,只要眼睛看著順眼,取錄的把握就有了五成,形式再不錯,就穩著等捷報了。至於意思,那上文已經說過,越沒意思越好,實踐根本說不上。假如真的有意思,獨出心裁的意思,膽敢想前人所未想,說古聖先賢所未說的話,那可不得了,即是反動,是叛逆,小子鳴鼓而攻之,權威者則將你捉去坐監、殺頭。

受了六百年的教育、訓練,養成了光白說不做事,專講形式、玩弄文字的劣根性。我們要記住,六百年來的政治,就操在這些專說古聖先賢的話的人手裏,從當國的執政到中下層幹部,即使是有不從科舉出身的,至少也受過八股文的訓練。社會上的領袖名流,也無例外。這習性根深蒂固,蟠結在每一個人的心裏,活動在每一個人的腦子裏,即使是見面寒暄,也還是“今天天氣好”那一套公式。對人無友不如己者,揀高處爬。對事見機而作,有錢落的就幹,對己自然是恕道啰,有一千個理由,一千個古人的話可以辯解,自然問心無愧。把自己和自己這批人除開以後,自然更可以應用公式,把所有古聖先賢的話搬出來,一大堆道理教人應該如此,應該如彼。有關國家興亡民族隆替的,更可以說得叫人感激流涕,忠義憤發。這些語言文字被他的門生故舊撰成志傳記狀以後,史書采錄,自然編入名臣傳或理學傳,而名垂青史,成為一代完人了。

六百年來所養成的講求文字與形式的精神,光緒帝的詔書和辛亥革命所給予的打擊,只是摧毀了這精神的形式的形式而已。民國五年袁世凱死後,日本首相大隈重信在《吊袁世凱》一文中,感慨地說中國人的特性是專用文字來表現高超的政治見解,所實行的則正好和所說的相反。細讀袁世凱的文告詔諭,假如不知他的為人和禍國殃民的經過的,一定會以為是不世出的賢臣聖主偉人。他之所以成功在此,失敗亦在此。大隈的話固然中肯,但是猶去一間,因為袁氏之所以如此,正因為他是這時代的產物,他是這時代的寵兒,他因為如此,才能得光緒帝的信任,才成為西後的寵臣,因為如此,才能當內閣總理,當總統以至於皇帝。假如沒有對外問題,他能得到外國援助的話,也許今天還是中華民國的皇帝。

民國以來的文字上形式上的成績,也許會超過世界上任何國家,即使是最先進最民主的國家。我們曾經有過多少套憲法約法,我們也有參照中西集其大成的最完美的民法刑法,我們讀過無數通的綱領宣言,我們也有過多少個計劃,三年或五年的,並且還有數目字和表格。然而,只是表現在文字上形式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