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租界之戰:裕祿的一場政治表演(第5/7頁)

“表功”的同時自然也就為大沽口失陷開脫了責任。若只看裕祿同志的這份奏折,大沽口之戰和保衛天津之戰這兩件原本有明顯時間先後順序的事情,基本上是同時發生的,他完全沒有顧及大沽口的失責,被忙忙碌碌、鞠躬盡瘁、嘔心瀝血地“保衛天津”給掩蓋了。看到這份奏折的慈禧還能說什麽呢,估計只恨不得能握住裕祿大人的手,眼淚嘩嘩:我就啥也不說了。

大家要問了,一封小小的奏折,就有這麽大的學問和作用嗎?朝廷難道只會“依折辦事”?

這是有傳統的。鹹豐年間,愛犯事的左宗棠被人上奏參劾,面臨處罰,於是營救他的人就開始想辦法,而這辦法不是去收集左宗棠無罪的證據,也不是去了解所參劾之事的事實,更不是去翻翻大清律法,而是請當時的飽學之士(潘祖蔭)寫了一封更加厲害的奏折,後來左宗棠果然就因為一封奏折被“保”下來了,在這封奏折裏有一句“名句”:

國不可以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

看來“名句”能救人,至於左宗棠到底按律該不該罰,沒人關心了。而在大清的督撫衙門、六部衙門,那些專門為領導寫奏折的師爺,其實還有另外一個更加形象的稱號——刀筆吏。

只是這些人文字好,會寫文章嗎?不是的,在這些故事的背後,還有一個秘密,一個王朝傳承千年的秘密。

一位生前默默無聞死後名揚海內外的海外歷史學家——我不說大家也知道了——黃仁宇,在對歷史進行多年的研究後,他得出一個我個人認為是非常關鍵的結論:幾千年來的王朝都缺乏一種“數字化管理”,帝國的繁榮是經不起科學的、精準的數據檢驗的。

裕祿大人這封奏折,雖然前後跨度有整整四天,但關於時間的用語是“隨即”“旋”“馬上”等,相信大家在閱讀其他史料中也是深有感觸的,比如“該有關人員”“該相關部門”等。更厲害的是即使是軍報,數字性方面也不會好到哪裏去,本人對於歷史上幾次著名的戰役曾經想搞清楚雙方的兵力對比,這些報告裏留下的數據往往是——數萬。

說起來這種情況的出現是有比較深層次的原因的:第一,當然是留下點空間,方便大家將來逃避問責,越模糊越好,或者方便軍隊裏吃空餉。這個大家都懂;而第二個原因可能比較搞笑:方便領導看得懂。

帝國的官員都是學八股出身的,從進入私塾起就只有兩件事情:培養寫八股的能力和培養對皇上的忠心,於是他們對於“枯燥”的數字是沒有概念的,經常脫口而出、隨手一寫的就是“數千年往事”“數萬裏河山”以及“數億萬臣民”。他們沒有興趣看數據,你就不要寫,寫復雜了他們也看不懂,還要批評你這報告寫得太差。

這就是說——原來,帝國是沒有理科生的啊!

一個現代型的政府,必然有成熟的政務官(官),也有成熟的事務官(吏),前者是思想型人才,後者是技術型人才,有志於成為政務官的人,自然要讓他的政治理想和綱領接受老百姓的檢驗,才值得大家尊敬。而在我看來,有志於成為事務官的人更加可貴也更加重要。因為他們才是官員隊伍中的大部分,是國家和政府的“基本面”,也能夠讓那些政治家的“天下為公”“為天地立心,為萬世開太平”落到實處,轉化為真正的數據,經受細化檢驗。

在京津間失去電報聯絡之後,慈禧並沒有派出幾個她信任的人來天津了解情況。不過,如果這個朝廷一品大員、“天下第一督”的裕祿都無法讓人信任,慈禧又能信任什麽樣的人呢?

6月20日,在裕祿寫第二封奏折的當天,西摩爾軍從楊村開始往天津方向潰退,得知西摩爾大軍正在回撤之後,不知裕祿大人是不是他那個“保天津”的心理又一次發作了,他竟然命令正在軍糧城防線的聶士成分兵前往阻截西摩爾軍!對於裕祿這道命令,聶士成提出了強烈的質疑。

很明顯,雖然理論上說一支敵軍進入天津確實會對天津的防務構成“威脅”,但戰場上的情況是要具體分析的。想想看吧,西摩爾軍是退入天津的,後面還有廣大拳民在追著打,潰退之師雖不足為懼,但潰軍的逃命能力也是很強的,你要真正去打他們,除非事先設有埋伏,否則就會變成耗時耗力的追擊戰。

而反觀天津這邊,裕祿在圍攻租界但還沒有拿下(這是重點),聶士成在軍糧城苦苦地阻截大沽口援軍。此時分兵正為兵家之大忌,一旦分兵,大沽口援軍必然會突破防線,增援租界,接下來租界之圍必然也會被突破。

所以,聶士成的觀點還是那個:既然已經包圍了租界,就要先拖住大沽口援軍,集中優勢兵力先攻進去,只要搞定了租界,不管是西摩爾軍,還是大沽口聯軍,一切都會迎刃而解——也就是說,清軍目前最需要一場實際上的戰果,所謂傷其九指不如斷其一指,罵他三月,不如砍他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