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孫文上書李鴻章(第3/3頁)

孫文為何上書李鴻章?

這一去的結果是:孫文和江英華都帶著憤怒離開了兩廣總督府。孫文“氣怒而返港”,而江英華也從此離開了大清,直至後來遠赴南洋行醫。 不過一次例行公事而已,李翰章大人也不會刁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史料記載,在報到時,孫文和江英華都被要求填寫祖宗三代履歷。應該說,這是很正常的,不過是把家庭和出身狀況寫得長一點,並不是一種有意刁難。其實站在朝廷的立場,還有一個隱秘的原因:他們是港英政府推薦的,又一直在香港讀書,現在要進京做官,朝廷有關部門自然要調查一下背景,檢查一下履歷,免得把英國人安排的兩個間諜招進京城。 既然也很正常,為什麽又會出現這樣的結果呢? 以上只是史料上的記載,在史料沒有記載的角落,會有很多的隱秘的真相。五年之後的1897年,孫文在英國出版了一本英文自傳體著作《倫敦蒙難記》。在講述畢業後的經歷時,孫文特意用了比較大的篇幅。主要意思是,大清中下層官員的正常俸祿,也許是當時全世界各國官員中最低的,然而帝國的官員沒有一個是窮官。比如兩廣總督,他管轄的人口和地域面積都超過了英國,但他公開的年俸也只有區區60英鎊而已。怎麽辦呢?就靠各種巧立名目和敲詐勒索斂財。朝廷也只能靠出賣權力和自身的腐敗才能發展,最後竟然淪落為以使腐敗“合法化”為目的。 根據孫文先生的這段記錄,我們有理由相信,如果是李翰章本人來接待,他是不會刁難的,問題是他不會親自來處理這樣的事情,那麽兩廣總督府裏的窗口辦事人員,一定會按照官場慣例向兩位同學“討賞”,敲敲竹杠。而正是因為這兩位同學是李鴻章大人指名要的人,是有機會進北京做大官的,敲竹杠的數目肯定不會小。這些人很善於把“上面”交代的事情轉化為自己斂財的機會,即使“上面”追究起來,自然也有若幹套說法對付。剛剛從學校畢業的孫文和江英華並沒有就範,於是就發生了上述的事情。 孫文和江英華的命運就這樣被幾個不知姓名的人改變了。我們在史料中並不能找到這些人的名字,他們無名無姓,可又無處不在,潛伏在大清基層官場的每一個角落,是大清的“窗口”,也是大清千千萬萬的“病源”之一。他們正在用實際行動為破壞大清的肌體作出自己的貢獻,也即將為大清最後的滅亡獻出自己的力量。 遠在北京的李鴻章並不清楚這裏發生的一切。由於孫文和江英華並沒有去北京報到,第二年(1893年),李鴻章在按原計劃成立北洋醫學堂之後,最終挑選了朝廷公派留學生屈永秋進行重點培養,直至任命他為北洋醫學堂總辦。十幾年後光緒病危時,屈永秋還是最後留在光緒身邊的醫生之一。而如果沒有當年兩廣總督衙門裏的這個改變,李鴻章應該也會重用孫文和江英華,孫文也會如孫達成和孫眉所期望的那樣,穿上朝服,戴上頂戴,威風八面,衣錦返鄉,光宗耀祖。最後給光緒看病的,也許就是孫文,說不定他還會受到慈禧的賞識! 一切都已經從這裏改變了。孫文沒有去京城,但他總還得找一份用來謀生的工作。孫文選擇了去澳門“創業”,開了一個醫館行醫,當然,用的是臨時行醫執照。澳門地方小,西醫的市場有限,來了一個用臨時執照搶生意的,其他西醫自然要對孫文進行排擠和歧視,這些人聯合起來,破壞孫文的生意,把孫文趕出了澳門。 1893年,孫文不得不離開澳門,回到廣州,開始第二次“創業”,拉上香港西醫書院的校友陳少白共同開辦“東西藥局”。“東西藥局”的意思是說,他的這個醫館既可以看西醫,也可以看中醫,只要有人上門就好。 慘淡經營了一年多,1894年1月底,大家突然發現:孫文不見了!正當大家焦急的時候,半個月後,孫文自己跑回來了,他手裏拿著一沓稿紙。 原來,孫文回到了老家翠亨村閉門寫作去了,但他寫的並不是《如何搞好藥局生意的下一步打算》。經過一年多的摸索,孫文知道那是徒勞的,西醫在內地沒市場;至於中醫,老百姓們也不會來找他,只會去找白胡子老頭。 孫文搞的是一個大動作,他寫了一封給李鴻章的上書——《上李傅相書》! 上書,也就是通過影響政府實現個人的抱負,這是自古以來讀書人最愛用的一種方式。上書的途徑有兩種,要麽直接給皇帝上書,要麽給跟自己有一定關系或者有權有勢的大臣上書。在大清,只有一定級別的官員才能直接給皇帝上書,所以讀書人一般不采取這種形式。像康有為那種堅持給皇帝上書的,也只能找大臣轉奏了,而直接給朝中大臣們上書言事就方便多了。 這並不是孫文第一次上書,早在畢業的前兩年(1890年),香山籍的官員鄭藻如回老家休養時,孫文就寫了一篇《上鄭藻如書》,大聲呼籲嚴禁鴉片、大興農桑和重視教育,振興和發展香山當地經濟。當然,孫文也在上書中介紹了自己的情況,他說自己已經24歲,家裏比較窮,既不能走科舉考試博取功名,又沒錢去捐個紅頂子,但“不敢自棄於盛世”,所以欲以平生所學,寫成這封上書,希望能夠得到鄭大人的推薦和重用。 鄭藻如曾經在朝廷中提倡過嚴禁鴉片、改良農業,並親自購買種子、蠶種散給香山的鄉民,頗為朝野稱道,所以,孫文的這封上書簡直就是“投其所好”,但並沒有得到鄭藻如的什麽回音,估計是沒什麽新意吧。四年之後,需要再次給李鴻章上書時,孫文已經有了經驗,他的上書重點談的還是那個在廣東乃至大清的熱點問題——禁煙問題。 當年林則徐虎門銷煙之前,對於如何禁煙,朝廷裏的意見並非一邊倒,而是分成了兩派。一派主張強力銷煙,代表人物是林則徐等人,另一派卻反對這種“簡單粗暴”的銷煙論,代表人物以太常寺少卿許乃濟為首。許乃濟等人看到了鴉片問題的實質:不管朝廷承不承認,朝廷最關心的其實並不是鴉片對老百姓們健康的損害,而是鴉片貿易帶來的白銀外流問題。鴉片貿易在大清不合法,但有巨大的需求,洋商們不會放棄這份利益,地方官員們也與洋商互相勾結,默許走私牟取私利;朝廷收不到稅,造成大量白銀外流。經濟問題其實可以首先考慮使用經濟的手段去解決,而不能只用一把火燒了那些鴉片了事。 所以,許乃濟等人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觀點:不如我們先把鴉片合法化,自種鴉片,自產自銷,合理收稅,以更好的質量和更低廉的價格先趕走洋貨,同時教化和打擊腐朽階層,最後以立法禁煙。其實吸食鴉片在當時世界範圍內基本都是合法的(後來才有立法禁毒),在別的國家吸鴉片的人不多,反而是在禁煙的大清有大批的人吸鴉片,這些人大部分為官僚階層和八旗軍,他們拿著高官厚祿卻沒有什麽事幹,自然就愛上了吃喝嫖賭抽,所以鴉片對大清之害其實根源並不在鴉片。許乃濟等人的觀點,就是把鴉片問題更多地看作是大清與洋人的貿易問題,以外部“商戰”(貿易戰)和內部反腐雙管齊下,最後達到徹底禁煙的目的。 應該說,許乃濟等人的觀點具有很強的現實性,打開了另外一條思路,就連馬克思後來都把許乃濟稱為“大清最有名的政治家之一”。但許大人直接揭開了朝廷的傷疤,暴露了官僚階層大面積的腐朽。許大人也不想想,一向以“德化”示人的朝廷怎麽可能允許鴉片合法化呢?朝廷要做的恰恰是要將國力貧弱、軍隊戰鬥力低下的根源通通都推到鴉片上,激起百姓們的民族情感,維護朝廷的地位和天朝的威嚴。 許乃濟的觀點被拋棄了,接下來的事情正是朝著許乃濟擔憂的方面發展的。林則徐銷煙成功,但禁煙失敗。之後的中英之戰雖然被稱為“鴉片戰爭”,但《南京條約》中卻沒有涉及鴉片問題的任何條款,雙方是談不攏的——西方國家追求“貿易自由化”,朝廷又始終不肯撕開面紗讓鴉片合法化,即使再來一次“鴉片戰爭”也談不攏。這等於是戰爭打了,條約也簽了,大清的禁煙問題還是沒有得到解決。 而到了1858年,為了解決鎮壓太平天國起義的軍餉問題,朝廷一方面繼續宣揚禁煙是大清的國策,一方面在私底下卻開始對進口鴉片征稅——這等於朝廷在事實上承認了鴉片進口的合法化。自此,林則徐以銷煙方式的禁煙徹底失敗了。 朝廷既然開了征稅這道口子,大清很多地方聞風而動,開始“試行”許乃濟當年提出的辦法——種植和提煉國產鴉片。各地種植罌粟“蔚然成風”,田間地頭盛開著大朵大朵的罌粟花,連成紅色的花海,其壯觀景象遠遠超過了黃色的油菜花海。就連銷煙名士林則徐也轉變思想,羞於談銷煙,開始支持國產鴉片。此時僅僅是虎門銷煙過後的20年,大清的鴉片自己種,自己抽,後來還可以出口了(比如出口到當時的緬甸等國)。 對於國產鴉片,朝廷自然也是要征稅的,可笑的是,就是以“禁煙”的名義來征稅,稅名叫作“土膏捐”。所謂“土”,是指煙土,也就是生鴉片,提煉出熟鴉片的原料,而“膏”也就是煙膏,指熟鴉片。也就是說,朝廷從原料到成品的環節都已經征稅了,再加上鴉片的種植、運輸、銷售甚至吸食都可能都還要征稅。“土膏捐”已經成為大清最重要的稅源之一,那麽反過來,真正的禁煙也就沒什麽指望的了,朝廷不會自斷稅源,也不會揭開“德化”的面紗。雖然不斷宣傳“鴉片有害”以激起民族氣節,但為了“國富”,也是可以犧牲“民強”的。 既然大清的鴉片早已國產化了,為何一直沒有把洋貨趕出大清,最後實現當初許乃濟希望的那樣“自禁”呢?因為大清國產鴉片勝在數量,但弱在質量。畢竟煙土種出來之後,還要有精細的提煉技術才能得到煙膏,技術越精,提煉出的純度越高,口感自然也就越好——而這就是孫文要上書李鴻章的原因。 在上書中,孫文說,他已經率領幾家農戶在香山試驗自種罌粟,提煉出鴉片,口感和氣味比東印度公司的洋鴉片還要好,去年冬天產了幾斤,鴉片鬼爭相購吸。因為銷量好,所以農戶們現在“戶戶欲栽”“群相仿效”,因此建議李大人給予支持和推廣,在大清各省設立農師學堂和農藝博覽會作為推廣機構,讓質量更好的國產鴉片徹底打敗洋煙,最終達到“自禁”的目的。 看來,年輕的孫文是許乃濟思想的追隨者,他相信李鴻章也是。他說他已經掌握了打敗洋煙的技術,描述的過程難免有些吹牛,不過孫文也並非信口開河,他確實是有這些方面的專業知識的。 首先,種植罌粟涉及農藝知識。而孫眉就是農場主,孫文曾經在那裏受到影響。他還曾經從檀香山帶回了熱帶植物酸子樹的種子,種在翠亨村裏他家的旁邊。翠亨村並不是熱帶,但孫文把酸子樹栽種成活了,這是孫文在農藝領域的第一次嘗試。 然後,鴉片需要用化學方法從罌粟中提煉出來。在西方科學領域,化學和醫學是姊妹科學,甚至鴉片本身也被稱作“藥膏”,也算是“藥”的一種,它的提煉和西醫制藥在程序和原理上是一致的。作為西醫書院的畢業生,孫文能夠掌握這些方法也就並不奇怪了。事實上,孫文還具備配制炸藥的能力,這一點他也曾經在翠亨村試驗過,引爆時把村口高大的石匾都給震裂了。 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孫文這篇上書就是以禁煙為中心,向李鴻章大人來“跑項目”,希望得到李鴻章在政策或者資金上的支持。在過去很多的書中,一談到這篇上書,很容易被文章大部分誇誇其談的內容所吸引,而忽視了文章末尾講禁煙的這三小段。很顯然,“人盡其才,地盡其利,物盡其用,貨暢其流”的誇誇其談並不是孫文上書的重點,向李鴻章“跑項目”才是。而接下來的事情表明,孫文的背後還站著一個人,一個支持他向李鴻章“跑項目”的人。 他就是即將以一本《盛世危言》而名震天下的香山籍買辦鄭觀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