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西南有條河(第4/7頁)

黑土地上陪著他們的,是冰天雪地,是“大煙泡”,是吃紅了眼的豬和狗,是興奮的聒噪著的肥碩的烏鴉和禿厲。

從新開嶺到張麻子溝,從塔山到遼西那些窩棚,人們傳說夜夜都能聽到鬼叫,南腔北調的。老人們說,那是回不去家的鬼魂,在哭,在鬧……

義縣城破,93軍暫20師1團團長趙振華,把槍口緩緩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槍炮聲中,他又看了這個世界一眼。他看到了妻子和兒子。妻子癱坐在椅子上,淚水已經流乾了,哀哀地望著他。兒子偎在母親懷裏,驚駭地叫著:媽呀,爸呀……

手槍掉在了地上。

黑土地上,64萬多官兵做了這種選擇。

全國是400萬。

原白城子守備區後勤部政委戚惠林,當年是12縱保衛科幹事。遼沈戰役後,曾在解放軍官教導團工作過。

老人說,軍官不少帶著太太。有的戰士聽出是老鄉,就說:都甚麽時候了,還跟著他受罪,快走吧!有些感情真深,怎麽也不走。見你就給丈夫求情,說他是為抗戰打日本參軍的,打鬼子險些把命都丟了。講著就哭。周圍沒人,金條,戒指甚麽的就往你懷裏揣。只要能對她丈夫好點,怎麽的都行。那樣子也真叫人可憐。現在講海峽兩岸都是炎黃子孫,那時若講這個,階級立場可就歪大了。

張耀東老人說,他們沖進錦州師管區大樓時,裏面女人吱哇亂叫:別打了,我們投降呀!有的軍官想抵抗,太太就撲上去抱住他。

在操場上站隊,男女分開,有些女的抱著丈夫不松手,有的跪下給你磕頭,一口一個“長官”,說你可別殺他呀,要死讓我們一塊兒死。

有的老人講,還有女軍官,有的還抱著吃奶孩子。

3縱打到海南島後,某師兩個連乘車在山路上行進,後面有幾輛國民黨軍車。師長見了,問怎麽不打。一位副教導員說,這幾輛車跟10幾裏了,不像是武裝人員。師長火了:你怎麽知道不是武裝人員?

給我打!機槍小炮架起來,幾輛車翻的翻,著火的著火。喊著“繳槍不殺”沖上去,全傻眼了:車上都是國民黨家屬,死的死,傷的傷,女人哭,孩子叫……

很多文學名著都表現了這樣的主題:置身於龐大軍事機器中的主人公,終於從切身經歷的慘痛中看透了戰爭。戰爭與他和他的夥伴毫無相關,他們只是為著一個腐敗的政權,或是某個獨裁者,在殘殺無辜和無辜被殘殺。

要錢不要命也好,為“主義”奮鬥也好,被逼無奈只有殺人也好,那些像趙振華那樣有機會做一次自我選擇的軍人,或多或少,是會領悟到這場內戰對他們到底是意味著甚麽的。

那些來不及進行選擇而拋屍黑土地的人,在流盡最後一滴血前,看一眼藍天和大地,那眸子會閃爍些甚麽?他們知道誰把他們送進絞肉機的嗎?

“蔣介石先生”

四平保衛戰中,毛澤東直言不諱:

必須準備數萬人傷亡。⑻

1946年12月30日,蔣介石在特天字第70號密令”中說:

本年一年來之剿匪軍事,全由我各將領指揮,我方官兵忠勇奮發,替主義犧牲,替真理奮鬥,多能達成艱巨任務,奠定統一基礎,即是以安慰國家及陣亡將士之靈,亦是以雪我國無窮之恥,惟念將士死傷之慘,以及冰天雪地之苦,不禁為夢魂不安……

不能說蔣介石的感情完全是虛偽的,可這位政治家果真長著一副菩薩心腸嗎?

幾十萬人都是沒見過冰天雪地的南方人,一批批倒斃在冰天雪地之中,10月16日,“美齡號”最後一次從沈陽西返時,路過大火熊熊的錦州,又在塔山上空轉了兩圈。他看到填滿了飲馬河的屍體嗎?到錦西後,他眼含熱淚,恨恨地說:我和他們拚了!

倘若這場戰爭是打日本,蔣介石雖敗猶榮。再有幾十萬南國男兒拋屍冰天雪地,歷史也將銘記著蔣介石的中國心。

倘若蔣介石是這場大戰的勝者,還會眼含熱淚嗎?

台灣報紙發表不少蔣介石晚年家居生活照。和夫人麗影相隨。與長媳及孫女。孫婿含笑合照。與曾孫慈祥對奕。含飴的晚年,弄孫之樂,其樂陶陶。

從長白山到海南島,那些絕了香火,回不去家的靈魂呢?那夜夜不息的哭叫聲,是在向誰索命?

石瑛老人講過這樣一番話:和平年代,連職幹部犯了錯誤,換個地方,好好幹,3年就能改觀。營職要5年左右,團職8年左右,師以上10年吧。戰爭年代快,打兩個好仗,馬上就改觀了。

中華民國的總統需要多少年?

石瑛老人當然沒有想到這個問題。這是根本不同的兩碼事。但是,答案已經有了。

194S年12月25日,新華社發表《陜北權威人士談戰爭罪犯問題》,談到蔣介石等43名戰犯,“是罪大惡極,國人皆曰可殺者”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