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盧俊義起解的那日,是入冬以來的頭一個大冷天。

那一日天昏地沉,蒼穹間灰蒙蒙一片,肅殺凜冽。強勁的北風挾著沙塵,帶著尖銳的呼嘯聲,一陣陣地從平原上掃過,抽打得路上行人的面皮火辣辣地疼痛。大名府城裏的街面上十分冷清,多數人都貓在了家裏向火取暖。商家店鋪的大門也開得遲了。

盧俊義就是於這樣一個惡劣的時日裏,在面目兇悍的解差董超、薛霸一連串罵罵咧咧的抱怨聲中,肩扛著足有二十斤的鐵葉盤頭重枷,走上了發配流放之路。

來到東城門邊,盧俊義駐足回首,眺望著他盧家祖祖輩輩居住生活了幾代的大名府,兩行清淚情不自禁地潸然而下。在心窩裏,盧俊義早將賈氏、李固兩個忘恩負義、少廉寡恥、狼心狗肺的畜生殺才,咒罵了個千遍萬遍。

但盧俊義對賈氏、李固的陰險狠毒,還是估計得不足。他只道是此去要飽受流放勞役之苦,在思想上做好了承受任何艱苦生活狀況的充分準備,並且抱定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信念。沒想到賈氏、李固要做的,並不僅僅是將他發配了事,而是鐵了心要取他的性命。若非有人在梁中書的左右使上銀子努力周旋打點,盧俊義就被從嚴判處了斬刑,或者竟已被人暗地裏整死在獄中,也未可知。

原來盧俊義吃官府拿捕後,生死吉兇是頗經過了幾番反復的。他沒被致死於大名府衙門的獄中,全賴有神靈庇護。這個神靈就是金錢。世間一切事物中,金錢是第一個可寶貴的。一切人力可及之事,只要有了錢,沒有辦不到的。所謂錢能通神,即乃此之謂也。

那日盧俊義被拿至府衙,留守司主官梁中書當即親自升堂開審,要盧俊義從實交代與梁山賊寇勾結謀反之事。梁中書也沒弄明白小梁山與梁山泊的區別,反正大小梁山都是賊窩,在這個根本性質上沒弄錯就行。盧俊義自然是連聲叫屈,原原本本地將被賺上小梁山的前後經過對梁中書稟述了一遍。

梁中書就命人喚上賈氏、李固,讓他們與盧俊義當堂對質。

到了這個地步,賈氏、李固半點退路也無,只能盡全力與盧俊義拼個魚死網破了。李固言之鑿鑿、信誓旦旦地指證,盧俊義是在扯謊。賈氏亦厚顏無恥地證明,盧俊義謀反企圖積蓄久矣。

梁中書已經得了賈氏、李固很可觀的好處,立場自然偏向於他們,便將驚堂木一拍喝道,似這等反賊賴骨,若不用刑哪裏肯招,先與我杖五十堂棍。那堂上的公人也都受過李固的打點,掄起棍子來很是賣力,棍棍都兇狠地打在實處。尚未打滿三十棍,盧俊義已是皮開肉綻地昏死過去。

按賈氏、李固的打算,就欲趁盧俊義受刑傷重,讓獄吏將他折磨死在牢裏,然後報一個暴病身亡了事。但是這一招沒有奏效。原因是當時小梁山的內訌尚未起,宋雙派出的細作,以比李固高得多的數額賄賂了牢獄節級,要求他保住盧俊義的性命。所以那節級對李固陽奉陰違,不但沒著意虐待盧俊義,反而好湯好水地伺候著,還從外面買了藥物來為盧俊義療傷,使盧俊義的身體很快地得到了恢復。

賈氏、李固等了些時日,未聞得盧俊義的死訊,料是牢獄節級辦事不力,便轉而在梁中書身邊的親信官吏身上下功夫,想讓他們勸說梁中書判斬盧俊義。這些人得了賈氏、李固的施舍,就向梁中書進言,說盧俊義之案不宜久拖不決,似這等謀逆之案,只要指證確鑿,案犯縱不招供,亦無礙衡情定罪。盧案實應重判,方可殺一儆百,雲雲。

梁中書乃書生出身,不願輕易殺人。然而左右幕僚的意見,對他是有一定的影響力的。因而對於盧俊義,他便在斬與不斬之間徘徊不定。後來小梁山發生內訌,牢獄節級斷了銀子打點,對盧俊義的態度一日甚似一日地惡劣起來,盧俊義的處境便重又陷入了兇險危急中。此時只要賈氏、李固再加一把勁,很可能在短時間內便可將其置於死地了。

然而盧俊義是命不當絕,恰在這時,戴宗奉宋江之命趕到了大名。

戴宗常年經辦打通官府關節之事,在這一方面是個行家裏手,手段極為嫻熟。他很快便暗中疏通了多重關系。

那大名府衙裏的吏員,與盧俊義原本皆無冤仇,收受了戴宗的巨額賄賂後,無不盡力而為之理。於是眾人就又紛紛改變主張,對梁中書吹風道,經過認真深入地審理,發現盧俊義通匪一案確實證據不足。就算是他有謀反之心,終未釀成謀反之實,如若輕率判斬,恐是量刑過重。況且盧俊義是個方圓百裏頗有聲望的人物,萬一不慎錯斬,局面難以收拾,等等。

這些主張倒是甚合梁中書不願輕啟殺戒的本意,定奪下來,最終便將盧俊義判了個發配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