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暑去秋來,汴京城又進入了最舒適宜人的季節。

這一日的傍晚,一場細雨剛過,風清月白,天遐氣爽,正是一個對酒當歌、烹茶聯句、泛舟數星、登閣賞月的絕佳時辰。

但是道士張成體味不到一絲一毫初秋之夜的浪漫情致,甚至連普通百姓的一份恬淡閑適心情,此刻的他也是無有的。與一個朋友在一家酒樓裏密談過,分頭走出酒樓後,充斥在張成周身的,除了酒精激發出來的熱力,還有隱抑的緊張和亢奮,並且夾雜著幾分擔憂和恐懼。這與身邊大自然的氣氛很不協調。

他今夜要做的事,本來就與這個祥和溫馨的秋夜不協調。他今夜要做的事是殺人,是要遵照林靈素的指派,除掉京師名妓李師師。

所以他此刻穿在身上的不是道袍,而是一身皂色緊口衣褲。

林靈素是七天前向他攤牌的。

那日聞得林靈素要召見他,張成就預感到,林靈素可能有重要事情要指派他去做。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張成懂得這個道理。如果說當初林靈素主動收他為徒純屬善舉,那麽在接下來的數月裏,林靈素屢屢對他恩惠有加,資助不斷,是何緣由呢?難道林靈素對所有的門徒都是這樣關懷善待嗎?絕對不是。

自己這個無德無能、非親非故之人卻獨得其優渥,憑什麽?

張成暗忖林靈素必有特別用他之處,並且做了為林靈素竭誠效力的思想準備,只等著林靈素開口。他料想林靈素欲交他去辦的準是一樁大事,若自己能辦成,今後就真正成為林靈素的親信,前途必將無可限量也。

因此,當林靈素嚴肅地問他,願意不願意為本師完成一項重要使命時,他斬釘截鐵地回答道,只要是小徒力所能及的,雖萬死而不辭。林靈素臉上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就沉緩地說出了這項使命的具體內容。

張成當時嚇了一跳。他揣度過林靈素可能會讓他幹這幹那,唯獨沒想到會讓他去殺人。林靈素見他愣著不語,仍是用徐緩的口氣道,怎麽,這件事你是不想辦呢?還是辦不了呢?說這話時林靈素面孔上笑容依然,語調裏卻隱隱地現出了森冷。

張成覺得一股涼氣躥上脊背,不由得悄悄打了個寒戰,結結巴巴地道,小徒不知那李師師與天師有何過節,乃令天師欲置其於死地。

林靈素收起笑容,板了臉道,這個問題你無須多問,也無須知道,知道了於你無益。本師替天行道,無論做何事,自有其道理。你只要相信這一點就行了。本師選中你去做此事,乃是對你的格外器重。這些日子本師待你如何,你心自知,希望你不要辜負了本師的拳拳苦心。

這一番話林靈素雖然說得和顏悅色,張成還是分明聽出了其中的壓力和威脅。張成感到林靈素那皮笑肉不笑的面孔一下子變得猙獰起來。

林靈素一再施惠於己,原來就是為了讓自己去做殺手!如果自己不幹,這些日子花銷的大量銀子,如何去歸還他?就算自己歸還得起,那便等於與其翻了臉,林靈素能輕易放過自己嗎?林靈素在京城裏的勢力有多大,後台有多硬,張成自是明白。他要想使個法子將自己這般市井之徒置於死地,簡直易如反掌。

事到如今,自己恐怕是在劫難逃了。

林靈素所欲除掉者何人?並非是王公侯爵、達官顯貴,並非是府衙吏員、富賈鴻儒,不過是區區一青樓歌伎而已。李師師怎的得罪了林靈素,張成不清楚。但在張成的心目中,那些婊子賤貨亦屬可殺不可留之物。終日裏只見她們粉皮白肉、養尊處優,與財勢人物調情弄俏、雲雨風流,自己卻無緣稍近芳澤,是頗令張成紅眼忌恨、意氣不平的。

前些時,仗著有林靈素賞賜的銀兩在身,張成曾去一家三等妓館逍遙過一回。前後不過一個時辰,就被那粉頭敲去近二十兩銀錠,讓張成好一陣心疼。

林靈素委派之事既是推托不得,那麽就此幹掉個柳巷魁首,以泄心頭之憤,也算是一舉兩得,不亦快哉乎!

想到這裏,張成決心下定,一挺腰杆,鏗鏘陳詞道,張成受天師大恩,沒齒難報。今日天師既有用得著張成之處,張成自當效命,更無他言。

林靈素滿意地微笑道,賢徒果然是忠肝義膽,本師沒有看錯人。此事的緣由不便對你說明,但確屬造福社稷之事,你只管坦然去做,不必存負疚之心。這裏有紋銀百兩,你且拿去,事成後還有重賞。話說至此,林靈素臉色一緊,嚴厲囑道,但是切記,事情須做得機密,不要留下痕跡把柄。萬一出現了紕漏,你要善自處之。

這最後幾個字,林靈素說得極輕,卻極陰森。張成聽得心頭一顫。

但事至此間,只能義無反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