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春暮夏初,日暖晝長,花灼草盛,燕舞鶯飛,正是一年裏最為宜人的時光。

往年此時,劉安妃最喜浴著融融暖日、柔柔和風,在宮苑的假山亭榭、草圃花叢中放箏撲蝶、遊戲玩耍。若逢得趙佶有暇而至,她便每每於閣台中擺酒請皇上酌飲,自己則於樽前低吟淺唱、輕歌曼舞。

那是一種多麽令人難忘的時光。

可惜那種時光已經一去不返,而今只能在記憶裏回味了。現在觸景生情地回味起這些,在劉安妃心頭激起的,不是溫馨甜蜜,而是無限的淒楚憂傷。

劉安妃病了,病得日子很長。

冬末那日林靈素祈雨敗績,劉安妃當時就頭暈目眩,支持不住。被侍女扶抱著回到寢宮後,便連續幾日臥病不起。後來身體剛剛稍有起色,趙佶冊師師為明妃的消息傳來,再一次強有力地將她擊倒。從此後,劉安妃一蹶不振,再也難以恢復健康。

數月以來,盡管她一直在吃藥調養,間或病情也稍有好轉,但旋即卻又加重。總的趨勢是每況愈下,積重難返。挨至近日,更是出現了持續發低燒的症狀,以至於在這艷陽高照,人們穿著單衣已開始覺得燥熱的季節裏,她來至宮院的長廊上走動一下還感到脊背發冷,不得不在身上又加了一件質地厚重的霞帔。

負責為其診病的太醫用盡全身解數,度脈衡情把該用的藥都用上了,仍然無有顯效,頗感棘手無奈。其實這其中的緣由,太醫是診不出來的,只有劉安妃自己明白。她的病是心病,是內心長期妒火中燒,加上極度的焦慮惶恐造成的。這種病症豈是藥力可解的呢?

尤其是自林靈素出事以後,趙佶對她的態度變得不鹹不淡了。在旁人的眼裏也許還看不出這種變化,但此中的冷暖劉安妃自己體會得非常清楚。林靈素在酷審之下咬緊牙關沒供出她來,乃為萬幸之事。但這並不表明她與林靈素的聯系就不會被人從其他方面查到蛛絲馬跡。她不知道趙佶對她的不冷不熱的態度裏包含著什麽意味,不知道趙佶是否正在調查或者已經掌握了一些什麽事情,更不知道自己即將面臨的是一種什麽命運。這一連串的不知道,日甚一日地向著劉安妃那原本已是十分脆弱的神經、十分憔悴的肌體施加著重壓。這樣的精神重壓,又豈是那些草木根皮熬制的藥湯所能抵禦的呢?

防人之心不可無,而害人之心不可有,真正是喻世恒言。你若存了害人之心,行了害人之事,縱使不曾被人知曉,心底裏總不免暗自忐忑,風吹膽戰,草動魂驚,長久下去必損陽壽。劉安妃如今就正是處於這種境況中了。

劉安妃不知道,其實她所經受著的精神重壓,多半是其心理上自己產生出來的。在趙佶那邊,雖然待她不似往日那般熱烈恩寵,卻也並沒有打算將她怎麽樣。

這與李師師對趙佶的善言勸解有關。

起初,趙佶確實是有徹底調查劉安妃與林靈素的瓜葛之心。盡管林靈素抵死不承認他有過陰謀陷害李師師的活動,趙佶從他的言行和由其密室裏搜出來的偶人上面,是認定了這一點的。林靈素與李師師無來無往,無冤無仇,八竿子打不著,有何理由行此勾當?吃飽了撐的,睡多了膩的嗎?唯一的理由,就是受人指使。

受誰指使?

以林靈素在京城裏的社會地位而言,能指使得動他的人不多。除了朝裏那幾個位重權傾的一二品大員,再有就是皇宮裏的人了。

朝中大員們似乎與李師師皆無大過節。蔡攸在她那裏碰過一次壁,亦不過是皮毛小事而已。蔡攸已經很清楚皇上與李師師的關系,犯不著為了報復李師師而開罪皇上。退一步說,就算是蔡攸有謀害師師之心,也斷然不會使用那個樹大招風的林靈素的。

倒是後宮裏的人,因可驅之役不多,指派林靈素做事的可能性比較大。宮中諸妃裏,對李師師忌恨之心最強烈者,很可能就是平日裏最受聖寵者。這便非劉安妃莫屬。

趙佶雖不擅邏輯思維,但靜下心來細細一想,這個簡單的推理他還是能推得清的。由張迪搜羅來的關於劉安妃曾多次與林靈素私下密談,以及劉安妃於林靈素祈雨失敗後突然病倒等跡象上,也印證了趙佶的推理不是捕風捉影。

看來此事的禍根,十有八九是在劉安妃身上。

在親自審過林靈素的一個夜裏,趙佶來到鎮安坊消遣。盡歡之後,趙佶擁摟著師師珠圓玉潤的肩膀,帶著表功的意味,對師師描述了他識破林靈素陷害陰謀的經過,以及他對劉安妃乃是幕後指使者的懷疑,表示一定要將案情一查到底,查個水落石出,為師師出了這口氣。

師師乍聞趙佶所言,也是又驚又恨。自己安居行院與世無爭,雖列花魁之位,卻從未跋扈張揚。後來受到了皇上的寵幸,那也是皇上找上門來的,絕非自己刻意巴結。我一個青樓女子,既蒙皇上青睞,當然應當盡心盡力地服侍好皇上,這有什麽錯誤呢?如何便招人忌恨成這樣,必欲對我下毒手,必欲將我鏟除之而後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