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2/3頁)

案情審畢,下面的事情就是判決。此案的真正棘手處就是在這裏。

當此兩國交惡之際,對於一個罪證確鑿的軍事間諜,斷然處決並不為過。但是由於這廝那層所謂的使臣外衣,內中便頗有可慮之處。不要說斬首,就算只判拘押,亦不免遺金軍以興兵借口。

假如朝廷的抗戰意志堅定不移,這也沒什麽。要打就打嘛,兵來將擋水來土屯就是。問題是目前朝廷的態度曖昧不明,而且根據以往的經驗,朝廷的外交方針經常是左右搖擺反復多變。如果金軍借口此事動武發難,搞得皇上焦頭爛額,很難說本案的判官不被朝廷遷怒於身橫遭重處。類似的倒黴先例,在前朝屢見不鮮。

可是倘若只是輕描淡寫地將牛亨吉驅逐出境,則不但在一定程度上泄露了城防軍機,且必將助長金軍的囂張氣焰,致使其越加肆無忌憚地遣諜入境,嚴重危害大宋國防。這是宗澤絕對不能容忍的。

所以,盡管宗澤深知此案之棘手程度,卻是只能迎難而上,無可迂回敷衍。

宗澤知道這事讓有司去議,不會議出什麽結果,幹脆也不為難他們了,當堂便一錘定音:牛亨吉囚入獄中秋後問斬,那個宋人商販押赴刑場即日斬決。既然天塌下來有宗澤頂著,有司的手腳便無所拘束了。步達昌和侯雲甫二話沒說,就立即遵照宗澤的吩咐,按照司法程序分頭去整理案卷,以及去進行監押、處決案犯的準備工作。

但是閭勍的神情卻不似兩位司曹官員那麽明快。待兩位參軍離去後,宗澤同閭勍步入簽押房,就問閭勍是不是對方才的判決有異議。閭勍回答正是。他建議說,對那個商販,斬了也就斬了,但對牛亨吉的處置,是不是可再慎作斟酌。宗澤問閭勍,那廝刺探軍情鐵證如山,將其收監候斬有何不妥?閭勍說單就其罪而論,此判並無不妥。然事涉宋金邦交,卻有許多麻煩。這個牛亨吉的生死,恐非我等可定。

宗澤不以為然,說本官奉命鎮守汴京,擁有先斬後奏之權。前者那許多不法盜賊,我說斬也就一股腦地斬了。難道一個金人奸細,我倒斬他不得了?閭勍搖頭道那不一樣,那些盜賊縱使殺得再多,也不會落下什麽不是。但對這個牛亨吉,如何處置方合上意,卻是頗難把握。莫說斬首,就是收監,亦未必不會招致責難。宗澤說照你這麽說,難道我們只有將他拱手送歸金邦,才算處置得體?閭勍道就這麽輕易把他放了也不是個事。我想是不是可以這樣,且將牛亨吉暫置驛館軟禁起來,同時上奏朝廷仰待聖意。這也是我剛剛琢磨出來的一個變通辦法,不知宗留守以為是否可行。

宗澤聽了,沉吟有頃,決然回答,你的苦心我能領會,但是這個主意不行。牛亨吉明擺著就是個奸細,抓到奸細不敢依法懲辦,反而放到驛館裏供著,我大宋的國威何在?再說他已探得我汴京不少情報,不將他囚押入獄,被他跑了怎麽辦?處斬一個敵國奸細,乃留守司職權範圍之內的事,無須奏報朝廷。如果連這點事都做不了主,我這個汴京留守豈不成了個擺設?牛亨吉欲得免死,辦法只有一個,就是他願意把他所知之金軍軍情,全部向我提供出來。否則他的首級是無論如何也留不住的。我知道你顧慮的是我如此行事的後果。後果無非有兩個,一個是金軍以此為借口出兵,另一個是朝廷怪罪我惹了禍。其實金軍若要出兵,有沒有這個借口,他都會照樣出兵。你再委曲求全,亦是全然無用。至於朝廷怪罪,我就顧不得了。身為朝廷命官,如果一事當前不是先從社稷著想,而是先考慮如何迎合上意明哲保身,依我看這個官員首先就犯了欺君誤國之罪。我大宋國運衰敗,就與官府中存在大量這樣的蠅苟之輩有很大關系。我宗澤無力扭轉官場惡習,但起碼可以做到不與之為伍。何況老夫已年屆古稀,卻又何懼之有?

聽罷宗澤這番剖白,閭勍心中不由得不充滿敬畏。他想若是朝臣中有一半人能像宗澤這樣肝膽照人,國事也就不足為慮了。但越是肅然起敬,越是令他為宗澤擔心。他勸諫宗澤的話,其實並沒說透,也不能說透。

他被朝廷指定留駐汴京,除了擔任宗澤的副手,實則還有一個隱秘任務,就是對宗澤在汴京的行為進行監視與牽制,使其不得脫離朝廷的掌控。趙構曾有密旨專付與他,敕其對宗澤要“用心佐助,匡正糾偏”,並著重點明了,在對金策略上要“務求圓通,不得孟浪”。

通過密旨的字裏行間,閭勍不難領會這位新朝皇帝畏敵怯戰、企圖以妥協求平安的本意。他一方面對趙構的這種軟骨頭態度心懷鄙夷,另一方面卻也對朝廷當前的實際難處有所體諒,所以在外交分寸上,頗感不好拿捏。不過無論怎麽說,上意不可違。而宗澤的所作所為,完全與上意背道而馳,這就不能不令他十分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