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第2/4頁)

所以,當剛吃過晚飯正坐在廊廡下搖扇納涼的宗澤,聞得門人傳報有自稱是宗留守故人之子方承道者求見時,其反應自然是既意外又欣喜。他即命一名親兵前去,將方承道引進了後衙。

當年在掖縣時,方承道不過十五六歲光景,如今已經是個壯年漢子。方承道的容貌頗似當年的方漢奇,唯其身量比乃父略高。宗澤與其一打照面,仿佛見到了闊別多年的舊友,一種他鄉遇故知的親切感油然而生。他非常熱情地邀方承道進入花廳落座,命人端上涼飲瓜果後,便迫不及待地問起了方家的情形。

方承道見了宗澤,亦甚熱切激動。他先是代表乃父及全家,表達了對當年宗澤冒險相救之恩的深切感激,然後便簡要地敘說了這些年來方家的經歷。

他告訴宗澤,當年他父親方漢奇攜全家老小逃出掖縣後,為了避禍,曾輾轉數地屢次搬遷,最後才在親友的幫助下落腳濟州,仍以教授私塾為生。因恐影響宗澤的仕途,就未再與其聯系。後來因染肺疾,父親方漢奇已於宣和四年故去。目前其妻小隨其兄方承學遷居沂州,而他本人則因與人合夥做生意常住汴京。

他說宗老伯前來鎮守汴京之事,他是早就聽說了的,一直想來拜謁,只是怕宗老伯上任伊始公務紛紜,未敢打擾,所以遲至今日才冒昧登門。說著,方承道解下系於腰間的包裹,從中取出一個錦盒向宗澤奉上,說這是父親特地請名匠雕刻的一件珍品,寄寓祐安祈福驅妖辟邪之意。父親臨終前曾再三叮囑他,日後如果見到宗澤,務必代其饋贈。

宗澤打開錦盒,見裏面裝的是一尊龍頭獅尾的玉質麒麟。宗澤有些鑒玉常識,一望即知這尊玲瓏剔透的玉雕,乃是由一種喚作綠松石的罕見玉石制成。據說歷史上那赫赫有名的和氏璧,就是綠松石雕品。宗澤端詳著這件故友遺贈的珍品,一時浮想聯翩,不禁對才高志遠的方漢奇屢求功名不得、終致埋沒鄉間的命運唏噓不已,感慨萬端。

出於對故友的感懷之情,宗澤問起方承道的生活寒暖,表示如其有為難之事,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可盡力相助。方承道忙拱手作謝,說他雖系一介書商,粗茶淡飯尚能自足。何況宗老伯目下面臨之艱難,殊非草民可比。他無力替宗老伯分擔萬一,已是深感慚愧,又豈可為之再添煩亂。唯望宗老伯能明察世事進退裕如,萬事昌順身康壽永,就是他與乃父在天之靈最大的願望。

宗澤搖頭笑嘆,感謝賢侄的吉言,只是我等不幸生逢亂世,如今我又身負鎮守汴京重任,確乎是難乎其難。進退裕如萬事昌順不敢指望,我這把老骨頭在有生之年能做到的,恐怕也只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是呵,宗老伯忠勇報國之志世所鹹知令人景仰,然則只怕是——”方承道接著宗澤的話頭說了半截話,卻若有所思地停了下來,似在躊躇下面的話該不該說出口。

“嗯?只怕什麽?”宗澤見狀問道。

“這話……這話恐有些不入耳。”

“無妨。”宗澤豁達地把手一揮,“忠言逆耳利於行嘛。你父親生前與我交談時,十句話裏常常倒有五句逆耳,我還偏偏愛聽。這裏沒有外人,你有話盡管直說。”

“那晚生就冒昧直言了。”方承道喝了一口涼茶,放下茶碗直率地看著宗澤,“晚生以為,若宗老伯果真是一味只作鞠躬盡瘁之想,則禍不遠矣。”頓了頓,他又用很懇切的語氣補了一句,“不瞞宗老伯,晚生今日前來拜見,一來是行應盡之禮,二來也是為了提醒老伯此言。”

宗澤的面色嚴肅起來:“此言何解?”

“很簡單,此非老伯全身之道。”方承道放低聲音,徐徐說道,“守衛汴京之難,國策搖擺之遽,宗老伯比晚生清楚,無須贅言。由是,則不難想見宗老伯處境之險惡。這汴京守得住,老伯未見得有功;守不住,則必定有罪。甚至雖是一時守住了城池,卻激起了金邦更強烈的報復欲望,朝廷不堪重壓,亦不免遷怒於宗老伯。如此進退維谷之前景,宗老伯難道會看不出來嗎?”

若在平日,宗澤聞得這般在私下裏指斥朝廷的鋒利言論,肯定會斷然喝止。但由於因牛亨吉案而引起的煩憂正糾結在胸,此刻他卻並未作色,只是淺淺地一嘆道:“老夫既蒙朝廷委以重任,唯求盡職盡責而已。至於成敗功罪,慮之過多無用,悉由天命定奪罷。”

“恕晚生不敬,宗老伯此言差矣。”見宗澤的態度是對上述言語予以默認,方承道下面的話便說得更加直接了,“朝廷對宗老伯名為倚重,實為排擠。否則以宗老伯之資歷功勛,豈會屈居於諂媚小人之下,只落得一個區區汴京留守?而宗老伯縱使再勞苦功高,又豈能見容於那班宵小奸徒?宗老伯固忠矣,惜乎朝廷卻非義也。從來權奸居於內,良將莫能成於外,昔日楊家將的下場,即為顯例。常言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前車之鑒不可不察。此患不慮之,焉得無禍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