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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句一針見血的話,若是從一個身居朝堂的政要口中說出,或許未足稱奇,然而一介市井平民,能有如此見地,其洞察力就顯得非同尋常了。宗澤於驚嘆之余暗忖,到底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個方承道的秉性才具,正與其父如出一轍。

他承認方承道說得透徹中肯,但因其言過於直露,卻不能公然表示贊同。因恐方承道再說出更為犯忌之語,他連忙阻止道:“這話到此為止,你在老夫這裏說說也就罷了,不要在旁處說。禍從口出,你父親正是因為恃才傲物言論過激,才耽誤了一世功名。”

“是,晚生曉得利害,這樣的話自是不敢在旁處亂講。”方承道恭順地道,“但宗老伯於我方家恩重如山,晚生對宗老伯卻不可言無不盡。除此之外,無以為報也。”

宗澤深表理解地點點頭:“賢侄之意,老夫心領。行走官場,如履薄冰,該留心處,老夫自會留心。”

“如此晚生便心安了。如今世事動蕩,瞬息萬變,事到臨頭極難措置。唯望宗老伯把握時機,善自珍重。”說完這幾句話,方承道便站起身來,要拱手告辭。

宗澤正欲舉步送客,方承道又回轉身來,說他現有經營書肆之便,如宗澤有何欲讀之書,他可幫助搜羅。宗澤乃嗜書之人,此番上任,行色匆匆,正愁手頭所帶的典籍不多。方承道這話恰逢其所需,於是他也未客氣,就吩咐親兵取來文房四寶,筆走龍蛇地開列了一張書單。

方承道的登門造訪,前後統共不到一個時辰,卻在宗澤心裏激起了一股少見的波動。

方漢奇終生懷才不遇有翅難展的遭際,令宗澤惋嘆不已;方承道所表現出來的殷殷銘恩之情,令宗澤感動有加;而方承道那番直言不諱的提醒,則更是久縈不散,禁不住地引起了宗澤的深思。

其實,作為一名久經宦海的老臣,對方承道之所言種種,宗澤心中豈能沒數,只不過是出於無奈,不願去正視而已。可是在方承道的挑明之下,他卻不能不承認,他對這些惱人的現實問題的回避,實在是無異於掩耳盜鈴。連方承道那樣的平民都能一眼看破的政壇狀況,是他想回避便能回避得了的嗎?然而倘對其事稍加正視,難解之結便接踵而至:面對如此境況,應當何去何從?

他體會方承道是給了他一個化險為夷的暗示:把握時機,善自珍重。以他的理解,此言的內裏之意,就是及時告退,歸隱避禍。對他個人而言,這的確不失為一個明智的選擇。他宗澤已是古稀之人,對於高官顯爵已無所謂;他雖無萬貫財富,家境也還殷實;余生所求之福,也就是個長壽善終了。若是趁此汴京形勢暫安之機,稱病告老還鄉,則從此即可超然度外頤養天年,遠離惡風險浪而一世英名無損,豈非憂患自消兩全其美乎?當然這只是從一己利害來考慮。若從社稷安危的角度去看,話便不是這般說。

宗澤從來就不是一個庸碌投機之輩,自入仕為官以來,亦從未有過一事當前先求明哲保身的時候。但他畢竟也是肉體凡胎,讓他在任何時候皆能將一切個人利益統統置之腦後,也不可能。這時在宗澤的腦際間,便不由得浮起了一層惘惑。除了對堅持盡忠報國將面臨的種種艱險,以及可能為之付出的種種代價的思慮,一時間,還冒出了一個如此做來值與不值的問題。

方承道那寥寥數語,竟然能導致他泛起這個念頭,宗澤不禁暗自驚訝。但他認為這不能怪方承道。他自知這個問題此前在他心裏並非不存在,只不過是被他有意地壓制著,盡量不去觸及罷了。對這個問題自然可以有不同角度的說法,但不管怎麽說,朝廷的忠奸不辨、是非不分,卻是個令人感觸甚深的事實。對於這樣一個令人心寒齒冷的朝廷,有必要拼將風燭殘年,冒著身敗名裂之險,忍辱負重地為它頂缸賣命嗎?

思緒遊移至此,加上由牛亨吉案帶來的煩憂,一時產生某種困惑仿徨,對於宗澤來說,也是在所難免。

不過,仿徨歸仿徨,真要立即找借口撂挑子,宗澤還不會有那個打算。倘走馬上任不足一月便畏難而退,那麽他又所為何來?甚至當初又何苦拋家離舍受命出山?既已落子開局,總得將這盤棋下出個眉目。所以,宗澤覺得,即便是方承道之言值得考慮,眼下也不是他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的時候。最起碼,他也得堅持到汴京的防衛體系建立完備,並且要頂住今冬明春的金軍進犯。如此方不枉來汴京一場。至於往後的進退去留,那倒可以看情況再說。

當然,堅持逆水行舟,確實非常吃力。因此面對目前的困境,現在宗澤唯一的祈求,就是切莫再出什麽新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