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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承道嘆曰:“姜到底是老的辣。宗老伯見微知著,方某甘拜下風。”

宗澤亦嘆:“其實你也曾一度搞得老夫一籌莫展。說實話,似你這般計謀多端的對手,老夫平生所遇者不多。只可惜,你的學識才智用錯了地方。”

下面便觸及了宗澤打算解決的實質問題。

宗澤直言相勸方承道,希望他能從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精忠報國立功贖罪。方承道問宗澤,像自己這樣的罪魁逆首,難道還有活路嗎?宗澤說犯下謀逆大罪按律當斬,但是並不絕對。當年的宋江便是個例子。如今對方承道如何判決,就看他宗澤的一支朱筆。只要方承道願意幡然悔罪棄舊圖新,他可以先找理由免其死刑,再設法創造機會令其戴罪立功。

方承道問宗澤,為何要對自己煞費苦心傾力搭救,難道乃父與宗澤的交情竟有如此之重嗎?宗澤說感情因素是有的,但他想留下方承道這條命,更主要的是因為他看重方承道的韜略,遠較當下許多屍位素餐的朝廷大員為高。當今正是用人之際,如果方承道能夠為國效力,對抗金保國光復中原必將大有作用。

方承道聽罷,默然有頃,平靜地對宗澤表示,他非常感激宗澤的苦心和看重。若是在二十年前,聽了宗澤這番話,他可能會毫不猶豫地欣然從命。士為知己者死嘛。但是現在不同了,經過半生時光,對許多事情他已看透想透,想做什麽不想做什麽皆已確定不移,不可能再回心轉意。

“何必把話說絕,”宗澤不以為然地擺擺手,“你說與我聽聽,你都看透想透了些什麽。”

方承道說:“這話扯開去就長了,我想宗老伯也沒工夫聽我長篇大論。統而言之罷,我以為,以國體論之,現行的朝廷集權制極不合理;以德行論之,趙宋王朝從上到下從裏到外腐敗透頂;以天數論之,改朝換代重整乾坤已呈顯著之勢。為這樣一個寡恩缺德日薄西山的朝廷賣命效忠,實非方某所願。”

宗澤說:“你提的這些問題,確非一兩句話可以說清。日後如有時間,對於你的高論,我願洗耳恭聽。現在我只說一點。我承認,大宋立國百年,弊政叢生,千瘡百孔,的確是到了應當除舊布新之時。但除舊布新未必只有靠改朝換代,改朝換代也未必就一定能除舊布新。何況,眼下山河破碎黎民塗炭,社稷安危高於一切,這個大局不能不顧。因為我們抗金救國,不僅是為朝廷,更是為了百姓。”

方承道說:“為了百姓雲雲,聽起來冠冕堂皇,或者說只是宗老伯的良好願望,實則根本不是那麽回事。把話說穿了,所謂國家者,就是擺在那裏的一塊土地,何人稱霸其上,何人即為其主。而無論誰為其主,蕓蕓眾生的犬馬地位,在實質上不會有絲毫改變。其實所謂的救國,拯救的就是朝廷。所謂的國家大局,也無非就是朝廷利益。這個昏聵朝廷,在我的眼裏狗屎不如,我又何苦去拼死拼活地去拯救它匡扶它?”

宗澤說:“照你這個說法,那任何叛國賣國行徑都有理啦?難道你作為一名炎黃子孫,就沒有一點捍衛民族尊嚴的責任和義務?”

方承道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義者不為不仁者死,智者不為暗主謀。”

宗澤說:“你這就是執迷不悟強詞奪理了。目下國難當頭,男子漢大丈夫,我勸你把胸襟放寬些,不要那麽偏執狹隘。”

方承道說:“宗老伯此言差矣。我方承道並非胸襟狹隘之徒,我更不是在強詞奪理。我看倒是宗老伯,應當早點想明白。”

宗澤說:“此言何意?你說清楚。”

方承道說:“很簡單,一句話,縱使我等,包括你宗老伯,俱有救國救亡匡扶天下之心,到頭來也必將是落個竹籃打水,而且下場會很不美妙。按說宗老伯對此不應心裏沒數,只是不願正視這個現實,不願將這層窗紙捅破。對不對?”

宗澤頓了一下,沒有接茬。

方承道直視著宗澤,接著說:“倘宗老伯還嫌我說得含糊,我再補充兩句。朝廷之意只在自保,根本無心顧及中原。卻是有人欲借金人之手,消滅兩河義軍,以除心腹之患。兩河軍民與金軍拼個兩敗俱傷,朝廷正可從中漁利。身處此狀之中,抗金的勝算能有幾何?縱然宗老伯鞠躬盡瘁,最終換來的結果,恐也無非只是昏君佞臣的猜忌中傷。那麽,隨之而來的又是什麽,還用方某再多說嗎?”

宗澤與方承道對視了片刻,點點頭說:“不錯,你說得不錯,一針見血。不過,我想世間能看清這事的,應當不會只有你方承道一個人,這便足慰我心了。我這個人做事,首先講究個問心無愧。只要我認為做得對做得值,我可以九死不悔。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也是一種境界。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