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秀秀(上)

回到大廳,徐平坐了一會,便乖乖到門口等著。畢竟對自己來說,這是個陌生的世界,萬事小心謹慎,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

徐昌站在門口,好奇地看了徐平一眼。印象裏這位自小就是無法無天,不知禮法為何物,每天都是呼朋引伴,牽黃架鷹,怎麽一下這麽懂事了?莫非家道中落,人就一下長大了?

並沒有等多久,張三年娘一行就到了廳外。

徐平急忙上去見禮罷了,迎著到廳裏坐下,徐昌自去安排點茶。

張三娘見徐平乖巧,臉色好看了許多。喝了茶,對眾人道:“家裏現在的光景,不比從前了,你們也應該多少有些耳聞。前些日子,員外得罪了如今正當紅的馬史館,他是太後的親戚,又提舉著在京的各司庫,沒辦法,家裏把萬勝門外的酒樓典賣了,回到鄉下來。我們家大業大,不能坐吃山空。可這處田莊雖然不小,卻是個賠錢貨,今年自春以來大旱,一分收成也沒有。我和員外還想過些年把酒樓贖回來,只好到白沙鎮上去買了個酒樓,一切從頭開始。往年在東京城裏,我們都是取班樓的酒賣,自今以後,要買曲自己釀了。”

張三娘嘆了口氣,接著道:“諸般事情千頭萬緒,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麽照顧不到的,都海涵些吧。這處田莊,我和員外是沒精力管了,自今天起,洪婆婆到莊裏來,一切事情都聽她吩咐。徐昌,你也是家裏的老人了,好好陪著大郎,不要闖出禍事來。”

徐昌答道:“小的明白,夫人安心。”

轉頭看看一邊強繃著臉的洪婆婆,心中暗暗嘆口氣,也不分辨什麽。

張三娘看了看林文思,又道:“今年開封府大旱,災民不少,流民多了事情就多。再加上今年是大比之年,多少落第的舉子在東京消折了盤纏,一時回不了家鄉,流落在開封府各縣,不定就要生出什麽事來。大郎,往年在東京城裏,由著你的性子胡鬧,今後就收收心吧,好好在莊裏跟著林秀才念書,不要再去招惹往日的那幫狐朋狗友。徐昌老成,你多聽他的話。”

徐平急忙道:“孩兒明白,定然不讓媽媽擔心。”

見兒子乖巧,張三娘的臉上終於有了點笑容,對坐在身邊的林文思道:“親家,我們是自家人,你和素娘便在莊裏住下,多多督促大郎的課業,不要讓他走到了邪路上去。”

林文思苦笑道:“放心,我理會的。”

他也是個落第的舉子,張三娘剛才說的實在讓人心酸。

徐平心裏卻有些不是滋味。聽張三娘的口氣,也沒指望他能讀出個名堂來,只是讓他有點事做,不要惹事就好了。這做法,倒與前世不少父母想法相通。難道在這些人眼裏,自己真就是個沒出息的混混?

把話交待完,張三娘又道:“人生在世,哪能沒個溝沒個坎的?雖然現在家裏光景不好,只要勤快,總能否極泰來。想當年,員外一個人挑個擔兒到東京城裏討生活,還不是掙下來偌大家業?大家安心過日子就好。”

徐平撇了撇嘴,老爹真正發家,還是因為娶了一門好親吧?

說到這裏,張三娘才把先前的那個小女孩招過來,對徐平道:“這是秀秀,莊子南邊放羊的牧子任安家的女孩兒,今年八歲。說來可憐,前幾天他放的羊被人盜走了幾十只,地裏又沒收成,只好把這女孩兒典在我們家,六十貫典賣十年,以免流徒之苦。你身邊正缺個人使喚,便讓她跟著你吧。”

徐平看秀秀,她正擡起頭來,四目相對。

秀秀的目光怯怯的,有點好奇,更多的是驚慌,神色裏透著茫然。

徐平心裏莫名地就像被針紮了一下。他來到這個世界,這幾天來雖然不是錦衣玉食,也是衣食無憂,甚至在可見的未來裏他會衣食無憂一輩子,並沒有覺得這個世界多麽無法忍受。

現在突然就這麽一樁賣兒鬻女的事情出現在面前,就這麽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還什麽都不知道,就被賣到自己家來。她的年齡還小,或許還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不知道這已經決定了她的一生。

對奴仆來說,宋朝可能是中國古代最有人情味的,從皇帝到大臣,都承認他們是國家的編戶齊民,同樣是良民,國法上的歧視也並不嚴重。

可這又如何?為什麽同樣是賣身,長得好看的年輕女子價錢就高?因為最少在賣的這段時間裏,主人擁有她們的身體。將來有一天,即使她們回復自由身,也不可能嫁入稍微好點的家庭為妻。誰會相信你還是個黃花閨女?

宋朝沒有婢不可為妾這一說,甚至成為正妻的也有不少,就連現在的太後,不也是個二婚嗎?但是,那樣的機緣,有幾個人能碰到?

徐平不是個同情心泛濫的人,但一個人的命運就這樣輕易地被打上另類的標簽,讓他覺得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