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雪

自冬至入城,徐平便一直在京城裏住了下來,一是莊裏冬天沒事,再一個張三娘舍不得,死留著不讓徐平走。

到了十一月二十一,乙巳日,太後立原平盧節度使郭崇的孫女為皇後,滿天下慶賀。因為徐平剛好與當今皇帝同齡,張三娘就嘮叨起來,說是親家林文思太也固執,這個年歲皇上都成親了,自己兒子還要等上幾年。

進入十二月,癭相王欽若終於去世。真宗時候,王欽若與丁謂、林特、陳彭年、劉承珪同稱為五鬼,民間風評極差,卻得了個善終,極具哀榮。又過了些日子,王曾拜昭文相,張知白進位集賢相,其他宰執俱都升官。

此時的滿朝官吏,除了李用和,徐平說起來有交情的只有一個下層小官石延年,其他不過是利益之交。張知白對石延年有知遇之恩,前些年雖然也以樞密副使位列宰執,實際說不上什麽話,這時進位次相,與以前大不相同,石延年終於熬來了出頭的日子。

來了京城之後,徐平一直想找個機會去石延年宅上,敘敘舊時交情。兩人性情有些相似之處,不喜阿諛奉承,相交多了一份坦蕩。

到了臘八這一天,上午的時候突然起了大風,下午風停了,整個天空都被烏雲罩住,看看一場大雪就要壓下來。天還沒有擦黑,紛紛揚揚的雪花就開始滿天飛舞,越下越大。

十二月初九,徐平一早出了房門,就見到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再沒其它顏色。到了院子裏,雪深過膝蓋,竟是今年最大的一場雪。

吃過了早飯,秀秀和豆兒嘻嘻哈哈地一起在院子裏堆雪人,張三娘叫過保福道:“你去萬勝門外李叔叔家裏,讓他一家人來我們這裏賞雪,順便吃個宴席。他在京裏沒什麽親人,這種日子也是怪孤單的。”

保福領命去了。

徐平看見,便想是不是今天去找石延年,一是向他慶賀張知白的升遷,再者也是一起賞雪。徐平雖然沒有多少文藝細胞,石延年卻是京城裏有名的詩人,這種日子最容易詩興大發了。

此時的東京城裏,冬天無事,一到下雪的日子就像過節一樣,家家呼朋引伴,有的就在家裏,有的到寺廟宮觀,甚至還有到城外的,賞雪飲酒,已經成了一種習俗。

徐平向父母說過自己的想法,徐正夫婦知道兒子已經大了,有自己的交際,也不攔他,只是讓他帶上兩壇好酒,騎馬早去早回。

雖然家裏是釀酒的,徐正和徐平卻都不嗜酒,莊裏徐昌又不時差人送過來,家裏總是存得有幾壇好酒。

徐平騎馬出了門,此時太陽初升,紅紅的日光照在雪上,映出淡淡的七彩光芒。大街上已是人流如織,滿城百姓都出來看雪。臨街的人家,戶戶門前都堆起了兩個大雪獅子,看著既熱鬧又壯觀。

巡街的廂軍正一隊一隊地在路上除雪,都堆在汴河邊的沙堤上,像是兩堵高高的城墻。年年汴河浚沙,順便就堆在岸邊,沙堆越來越高,此時又把雪堆在沙上,連汴河都看不見了。

此時的開封城可說是中國古代城市的最顛峰,街道寬敞整潔,大道兩邊都立得有表木,便如同徐平前世的路燈杆一樣。街上人流如織,但秩序井然,繁華熱鬧又不使人厭煩。後來蒙古人入主中原,遊牧民族沒那麽多講究,北京城的規模雖大,市容市貌就遠遠不如了,到了清末時候,皇城周圍屎尿遍地,哪裏有此時的開封這種文明氣象。

開封城分皇城、內城、外城再加上城外的部分,便如後世城市的三環一般,皇城是皇帝一家住的不說,內城是唐時汴州的故城,面積不大,住的都是豪門大戶,可以說是寸土寸金。石延年俸祿微薄,內城裏面可住不起,只是在外城租了房子,在城西南,臨近蔡河。

徐平早已打聽好了道路,騎馬一路向南,要不了半個時辰,便到了石延年家門前。

門外石延年正由一個老仆伺候著上馬,見到徐平,忙又從馬上下來,問道:“雲行弟今天怎麽有空?”

徐平急忙也下馬,行了個禮道:“自來到京城裏,一向都想來看看兄長,只是雜事纏身,今天才有了空閑。”

男子在十五歲到二十歲之間行冠禮,取表字,本來以徐平先前的性情,這種事做不做都說不好,生意人家也不講究。這半年來大有長進,林文思有意栽培他,經常要帶出去見些有地位的人物,便給他取了字“雲行”,取的是《周易》裏“雲行雨施,天下平也”的兩字。

以前徐平交往的都是沒什麽文化的人,誰有心情記得他字什麽。徐平自前世而來,更加沒有這個意識。也只有石延年這種讀書人,自從知道了便把這個放在心上,稱他表字以示尊敬。

兩人閑談一會,石延年聽說徐平來請他賞雪飲酒,笑道:“賢弟來得正好,張用晦相公也來人招我賞雪,我還想可惜了沒有你莊上的好酒,你就巴巴地趕了過來,可不是天意?走,我們一起去陪張相公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