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移民

大宋的地方官員們做事,再沒有被三司拿鞭子趕著的時候更勤快的了,監察百官的禦史沒這個威嚴,甚至很多時候連聖旨台旨都沒有三司的效率。三司這個怪物不但總攬天下財賦,還依靠對錢糧的考核捏住了地方官的晉升,只要是稍微有點追求的地方官,無不把三司的要求作為自己工作的重中之重。

徐平要求從福建路招集人戶來邕州種甘蔗的奏章上去了幾個月,中書把他的要求也轉發到了福建路轉運使及以下各州,幾個月的時間不過是零零星星地湊了五六十人。徐平見到這些人老的老弱的弱,甚至裏面一大半都是城市貧民完全不懂種地,心中的熱情幾乎完全被澆滅。

當從邕州運出的白糖銷售完畢,統計數字隨著徐平制白糖的詳細賬本放到了三司使的案頭,事情突然發生了變化。以三司的名義行文福建路各州,在三月底以前必須有三千人到邕州。三司行文與其他衙門不同,每一州都有具體的數字和相應的賞格,甚至申狀都有嚴格格式,一個字都錯不得。各州完成到哪個數字有什麽樣的獎賞,從遷官一階到減磨勘兩年一年,完不成的懲罰,從展延磨勘五年到一年不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做到了賞,做不到罰,三司做事總是這樣冷冰冰的,沒有任何花頭,讓地方官又愛又恨。

三月二十六日,已經有二千八百六十五人到徐平這裏報到,徐平要在點過人頭之後,在隨著過來的福建路各州的行狀上簽名畫押,各州憑著徐平的簽名向三司回報數字,領取自己的獎勵和懲罰。

從福建出發的時候,人數是超過三千人的,這種長途跋涉必然會有人口的損耗,到邕州只剩下這麽多人了。三司定的數字不會打折扣,少了人數的州下月依然要補足人數送來。

徐平喜歡這種效率,但作為地方官,他也清楚地知道這種效率背後是什麽。福建各州,為了這三千人,不知有多少家在哭,多少地方官在罵娘,史官的筆下這件事說不定就作為他的黑點記錄在案。可是有什麽辦法呢,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人他做不了任何事,只能下意識地不去想那些。

簽完了最後邵武軍的行狀,徐平交給隨行送人的鄧行實:“鄧都監一路上辛苦,我這裏有一點薄禮,你帶回去給各州長官。”

鄧行實滿臉苦笑:“謝過通判。只希望下次找別人來做這差事。”

徐平看著鄧行實,知道這位泉州都監一定在心裏罵自己,為了給自己制造政績把福建全路折騰個遍,不應該罵嗎?

沉默了好一會,徐平才又問道:“都監,路上有多少人逃亡,多少人病歿,你那裏有名錄嗎?”

“通判為什麽問這個?我回去之後各州自然會把缺的人數補上!”

鄧行實滿臉警惕神色,甚至有些微怒。他自己還不知道回去怎麽交待呢,只讓他押人送來,並沒說清楚途中少了人數是什麽章程。聽徐平的意思,難不成在這裏就要追究他的責任?邕州通判還管不到他泉州都監的頭上。

徐平好像聽不出鄧行實話裏的意思,嘆了口氣:“逃亡的不去說他,病歿的終究是踏上了來邕州的路,我不能不聞不問。都監如果有名錄,邕州補助他們每人十貫足錢,最好收了屍首,不要客死異鄉,剩下的就給他們家人吧。”

鄧行實聽到這裏臉色才緩和下來,錢雖然買不回人命,他回去總是有個交待。對徐平拱手道:“通判好意,在下心領。不過事情怎麽做還要商量,福建地方地狹人稠,有時候人命不值錢啊。如果直接給家人十貫錢,保不齊就有窮兇極惡之徒,故意倒斃路上來訛這錢。”

“不會吧?十貫錢而已!”徐平吃了一驚,他還想不到這上面去。

鄧行實只是苦笑,也沒法跟徐平分說。

福建不比宋朝的其他地方,多年未經戰亂,人口繁衍極盛,又大多都是山區,土地承載不了這麽多人口。人吃不飽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當地一種惡行屢禁不止,往往有人得了什麽隱疾,便口裏含了毒藥到大戶人家的門口,一頭栽死在那裏。這種事情說不清楚,遇著了的人家只好自認倒黴,花錢消災。甚至兩家有仇,直接就會讓健康的人到仇人門口死在那裏,不明底細的外地官員被耍了都不知道。

徐平這樣直接十貫賞錢出去,下次再送來的人恐怕很多都是身藏暗疾,反正早晚是個死,到了路上直接了結自己性命,給家人掙上一筆錢再說。

對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就少插手,徐平便不再問,對鄧行實道:“既然都監這樣說,那錢我便換成金銀讓你帶回去,屍首還是給他收了,到了地方剩下的錢怎麽分割就由各地長官決定。”

徐平一開始就說足錢,一是他前世帶來的飛慣,總覺得省陌有點騙人的意思,再一個也給經手官員留下動手腳的空間,算是一種補償。既然開始就有這個心思,他便幹脆把分配的權力交給當地官員好了。至於換成金銀,是因為銅錢攜帶不方便,雖然此時銅錢還不收稅,光運費也不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