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往事如煙

五月底的天氣,就連風裏好像都帶著汗水,吹在人身上一點都不覺得涼爽,反而讓人更加心煩意亂。

段雲潔站在半坡上的一株榕樹下,看著申承榮從徐平住處的門裏出來,兩個貼身家仆伺候著他上馬,他喝得有些多了,歪歪扭扭地好不容易才爬上去。

一個家仆在前面看路,另一個牽著馬,順著小路向山下行去。

不停地打著飽嗝,申承榮只覺得心滿意足。誰說人老實了沒好處?要不是看他老實聽話,徐通判會擡舉他?雖然峒的名字聽起來有點低級,但怎麽說也是與土縣一個級別,再看管的地方,他這個知峒可比好些知州大。至於朝廷封賞的官職,那就是個虛名,又沒俸祿給他,再說幹好了他還可再升呢。

一搖三晃地就到了山腳下,申承榮卻覺得怪怪的,從一出門他就覺得有什麽特別的東西,牽掛著他的心,明明又沒有什麽。

斜掛的夕陽晃在申承榮的眼上,使他有些發蒙,不由自主地扭轉頭,躲那刺目的陽光。

扭頭的那一刹那,他看見了一個修長的身影站在半坡的榕樹下,正靜靜地看著自己。這是一個他第一次見到的人,面目是那麽的陌生,卻又如此的熟悉,像是遠在天涯,卻又一直陪伴在他身邊。

申承榮的眼睛有些花,兩滴老淚不由自主地就湧了出來。

“峒主,怎麽了?”

牽馬的家仆看申承榮的身子在馬上打晃,急忙問道。

申承榮使勁地搖搖頭,穩住身子,揮揮手:“沒事,沒事,走吧,天要晚了。我們趕緊回家,回家——”

看著遠處灰白的太陽,兩滴眼淚還是不聽話地流了下來。

哪個父母不喜歡伶俐的孩子?那個女兒也曾經是他的心頭肉,他是真心希望孩子能快快樂樂地活一輩子。從小許給黃家是命運,土酋的子女多少年來就是這樣互相聯姻,誰也逃不脫。孩子大了自己找個如意郎君,他也從來沒說過孩子什麽,蠻人對男女之間的關系沒有中原漢人看得那麽重,只要孩子自己高興就好,再說一個年輕官人也算他們家高攀了。誰能想到後來發生發生那麽多事?他一個蠻人的小峒主,哪一方他都惹不起,他也不是一個人,全峒幾百戶人家,他怎麽敢任著性子亂來?今天能夠借著他敲打忠州,當年一樣能夠用忠州或是武黎縣收拾他,他只能狠起心把那孩子忘掉。

然而有的事情,終究還是忘不掉的。

段雲潔看著申承榮的身影消失在竹林荒草中,默默地轉過身,向自己的住處行去。母親曾經抱過自己,養過自己,然而從自己記事起,就再也沒有見過她,甚至一點也不記得她的樣子。大家都說,自己與母親與五六分相似,但還是完全無法想像出那個女人的樣子。

那是個什麽樣的女人?能夠讓父親十幾年來默默地守候,不顧一切,等候著將來團聚的那一天。

段雲潔不知道見到申承榮有沒有讓自己失望,他只知道見了這一面,自己的心裏徹底平靜下來。自己就是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與父親相依為命。

秀秀和劉小妹肩並肩地坐在竹林旁的水塘邊,赤著兩腳伸進水裏,漫無邊際地說著閑話,不遠處那匹果下馬慢慢溜達著吃草。

見到段雲潔低著頭匆匆走過來,秀秀道:“段姐姐,你到哪裏去了?剛才官人還問起,要找你說話呢!”

段雲潔的思緒被打斷,擡起頭來問道:“哦,問我什麽?”

“我哪裏知道?官人有什麽事又不跟我說!”

秀秀歪著頭看段雲潔,見他神情有些恍惚,接著說:“段姐姐你臉色有些不好看哦,是不是病了?”

段雲潔勉強笑了笑:“沒有,或許是剛才走得急了。那你們繼續在這裏玩,我去找官人,看看有什麽事情。”

看著段雲潔離去,秀秀對身邊的劉小妹搖了搖頭:“怪怪的!”

進了門,徐平正在院子裏的蔭涼處閑坐,段雲潔打起精神,上前行禮:“聽秀秀說起,官人有事問我?”

徐平倒沒注意段雲潔的神態,隨口道:“也沒什麽事,只是最近你那裏用得的紙多,想問問都是印些什麽書,也沒見外地的商人來。”

“原來是為這事。最近印的多是《唐詩》、《文選》之類,倒不是賣給外地來的客人,是新來的那些福建客人買了看。”

“哦,他們買書?”

徐平驚奇地坐直身子,看著段雲潔。

段雲潔笑道:“可不是嗎,沒想到他們裏面識字的人可是不少。”

“哦,原來這樣,有意思。”徐平靠回椅子上,沉思一會,擡起頭來發現段雲潔還站在那裏,有些不好意思,“一點小事,讓你跑來。——你去忙你的吧,沒有別的事情。”

福建路自閩越時錢家就興文教,與旁邊的江西同為宋朝文化最發達的地區,讀書人極多,以至於有的州的發解試難度絲毫不下於省試殿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