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才高八鬥,不矜細行(下)(第2/2頁)

三旨相公只是平庸,卻不像胡旦晚年如此淒涼。胡旦要是有王珪的這份氣度,成就必然遠在其之上,他那時正當太宗時候,太宗總攬庶務,要的就是這種宰相。

喝過了茶,胡旦漫無方向地看著前方道:“王知州,自三年前你上任時見過一面,我們已是多年未見了啊。”

王琪隨口答道:“是啊,晚生庶務繁忙,也不得閑來看大監。”

當年王琪就職的接風宴上,胡旦高談闊論已把同桌的人煩得不行,等到酒足飯飽,還要把桌上的菜打包帶回家吃,傳為一時笑談。襄州這裏隔三岔五就有官員路過,王琪迎來送往早已不耐煩,哪裏有心情還看胡旦。

胡旦搖頭嘆氣:“哎,可憐我雙目已盲,也無法出門去望知州。老夫在這裏多年,對州政有些心得,說與知州,也添些治績。”

王琪隨口客氣兩句,把這節輕輕揭過。開什麽玩笑,您老自己當知州的時候都沒什麽政績,還因為天天喝酒荒誤政事被貶官,現在竟還敢來指導人。

見王琪沒什麽談性,胡旦又對徐平道:“禦史從嶺南來,聽人說你在邕州頗做出了一番事業,連交趾國王都抓了?”

徐平拱手:“後學晚進,僥幸而已。”

“縱然僥幸,也是你的運氣。為官治民,運氣也是不可或缺,老夫當年就是少了一分運氣,才有今日啊。”

這一說,又打開了話匣子,把當年的事絮絮絮叨叨說了無數。

認真說,胡旦初入仕途的時候前途無量。作為狀元得到太宗皇帝禦制詩,其中有一句:“報言新進士,知舉是官家”,特意告訴他是天子門生。當屆進士的最後一名是探花馮拯,也得到了禦制詩,是兩宋惟一得到禦制詩的探花郎,徐平都沒這待遇。

狀元及第後,胡旦初上任接的就是呂蒙正的升州通判,完全一個待遇。可他自己不爭氣,一心想著靠上書言事得到皇上和宰執注意,於政務反而不在意,結果路越走越窄。

雖然聽王琪說過胡旦的事跡,初時徐平還不往心裏去,總覺得前朝狀元,做過知制誥的人物,還盡量附和他的言語。後邊聽他越說越離譜,而且滔滔不絕,也就失去了耐心,只是偶爾答一句,意興闌珊起來。

說了半天,胡旦自己累了,才停了下來。

此時正是正午時分,天氣炎熱,胡全民上了些零碎吃食,給大家墊墊肚子吃著解悶。不過是些菱角嫩藕,都是外面隨便買得到,最便宜的東西。

算是吃了點心,胡旦的興致又起來,對徐平和王琪道:“老夫平日在家,別無愛好,只是著書。前幾年曾上《漢春秋》,極得官家喜歡,賞下錢財無數。”

《漢春秋》是胡旦最得意的著作,以春秋之意記漢朝事,有為聖人續作的意思。這也是胡旦的性格,自視甚高,認為自己的才學可比古代聖賢。這樣的大部頭獻上去,自然得到皇帝和大臣的重視,官為刊刻。胡旦趁勢說自己家裏窮,沒錢買筆買墨買硯,從朝廷很是要了一筆錢回來,還給兩個兒子蔭了官職。

說起這些學問來,徐平和王琪兩人不敢再敷衍。胡旦狂是狂了一點,但卻是有真才學的,談一談真能學到東西。

說得興起,胡旦站起身來,對徐平和王琪道:“最近我又有心得,著有《演聖通論》續作一部,前幾日剛剛完稿,兩位來得正是時候,便隨我一觀。”

說著站起身來,摸索著拿起旁邊竹杖,敲敲打打向旁邊書房走去。

徐平和王琪只好站起來,跟著胡旦,進了他的書房。

書房裏的陳設很簡陋,一張案幾,旁邊堆了不少書籍。案幾上厚厚一部書稿格外引人注目,想來就是胡旦所說的《續演聖論》了。

自雙目失明,胡旦全靠兒子給自己誦讀詩書,然後默記。就是這樣,硬是完成了數部大部頭著作。如果僅僅作為一個學者,胡旦是相當了不起的。

介紹一番,胡旦摸索著案幾上的書稿對徐平道:“徐禦史要進京,我這書稿便托你帶進京裏獻給官如何?盛年修書,這也是大有功德的事!”

徐平聽到這裏,看了一眼身邊的王琪。這老人諸般做作,原來為的是這樣一件事。

替他帶書稿入京,那當然不能空手拿走,原來是要從徐平這裏取一筆銀錢出來。

看著胡旦在案幾旁撫著書稿仰頭,極是自得,那身上破舊的官袍在這個時候顯得尤為刺眼。徐平看著這個老人,心裏驀然升起一種悲涼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