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天章閣夜對(下)

趙禎也覺得氣氛有些不對,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看著外面的夜色,緩緩地道:“先帝迎天書,東封西祀,鋪張有些過了。天聖十年,事事都因循前朝先例,積弊已深,現在是不改不行了。如今朝廷年年虧空,上上下下又粉飾太平,這樣下去,如何是個了局?自我親政以來,屢次三番下詔廣開言路,無論士人布衣,只要所言有利於時政者,都不吝惜賞賜。可只有李淑等了了數人,忠心王事,上了改革時政的奏章。唉——”

徐平站在身後,也不知道該怎麽接口。這個年代說改革,實在是要去過刀山火海,徐平還真沒那個決心踏進去,就連能夠全身而退都一點把握都沒有。

其實不管什麽時候,大的政策改動都是驚天動地,要冒無數風險。

因為這杆旗一旦立起來,就只能進不能退,退了就無葬身之地。改革與反改革的,鬥得你死我活,就是因為牽扯太多。

趙禎自登基以來,太後垂簾聽政十年,雖然不表露出來,實際上憋了一肚子怨氣。這也是為什麽一親政就把宰執全部換掉,一定要廢掉皇後,就是要把這股氣發泄出來。

出了氣之後就是朝政,太後的政策要廢掉,立起自己的權威。從去年開始,幾次三番下詔要臣民上治世良方,一次比一次懇切。

可下詔有什麽用?真以為高人在民間哪!系統性的改革必須君臣一心,有莫大的勇氣才能推行下去。現在他根本就不相信原來的官僚系統,怎麽能夠有實際性的效果呢。

實事求是地講,呂夷簡並不反對改革,他一向並不跟皇上唱反調。可現在朝政局面就是他當政多年出來的結果,他哪裏知道該怎麽改?能改的早就改了。

呂夷簡不在乎政策,他在乎的是實權,只要不動到他的實權,怎麽改都行。

可改革就免不了利益的再分配,怎麽可能讓所有人都滿意,不動呂夷簡的實權,哪裏去找人幫自己做事。這是個死結,不鬥個你死我活解不開的。

徐平舉目四望,上沒有宰相支持自己,下沒有自己的根基團隊,拿什麽鬥呂夷簡?他還沒天真到以為有了皇上的支持就可以,皇權沒那麽強大不說,這位皇帝也沒那麽堅強的意志,遇到了困難,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打退堂鼓。

範仲淹敢跟呂夷簡死磕,那是有王曾的支持,有一大幫中下層官員擁戴,不然一道敕命就把他踢到不知道哪個邊遠州軍去了,哪裏還容得他在京城發聲。

徐平相信範仲淹一眾人等不是王曾指使的,但他們的所作所為是有王曾支持的。王曾不是呂夷簡,他不會私植黨羽,更不會搞小幫派的串連。王曾是真正的政治家,有自己的政治主張,也會扶持支持自己政治主張的人,雖然私下裏他可能跟這些人話都沒有說過。

王曾之後,範仲淹以下,再也沒有人有如此的能力,如此的胸襟,如此的擔當。徐平的歷史再不好,也知道慶歷新政,知道君子黨與小人黨,知道範仲淹和呂夷簡鬥爭得你死活。更知道此後的王安石變法,新黨和舊黨的鬥爭甚至賭上了天下的命運。

如此風起雲湧的社會變革大潮,一浪一浪洶湧不滅,絕不是因為一個人的意志,更不是一群人的異想天開,而是歷史的必然。

往深了說,從太宗時代統一全國,又經歷對契丹和交趾以及後來的對黨項的幾次戰敗,整個國家就進了休養生息的狀態。說是儒家獨尊,實際上是用的黃老之術,政策大的方向是清靜無為,與民休息。

前朝宰相呂端的那句“利不百,不變法”,正是這種情況的寫照。

到了真宗後期,這種政策傾向越來越無法維持,劉太後垂簾聽政的時期,不過是強行給這種政策續命罷了。

到了現在的皇上親政,天下所有的人都明白,不變不行了。就連被認為變革最大阻力的呂夷簡,實際上也不反對變革。

這是歷史的大勢,沒有人可以阻擋。

現在惟一的問題,是沒有足夠份量的人領導變革,也沒有人知道該怎麽變革。

政治思想不是憑空出現的,必然是有學術思想做基礎。這個時候,這個學術思想顯然還沒有出現,無法指導政治實踐,所有的人都處於茫然中。徐平也無法憑空造出來,他前世學到的那些要跟這個時代相結合,還有一段路要走。

世界上沒有古今通用永遠正確的絕對真理,任何理論都必須與實際相結合,這種結合越緊密,就越能指導國家與社會走向正確的方向。反之,脫離了社會實際,一切都將成為空談,誇誇其談談的理論只會禍國殃民,甚至走向敗亡。

每當清靜無為的政策進行不下去的時候,儒家便就成為備選。西漢的時候如此,這個年代也是如此。範仲淹這些人正是以儒學復興為號召,從學術上入手,行社會變革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