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破陣子

歷史上李清照曾評論這個時代的幾大詞家:“歐、晏、蘇不協音律,柳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晏叔原苦無鋪敘。”

這裏面蘇軾有些冤枉,他是懂音律的,只是視詞為詩,不願意因為要協音律而損害了詞意和韻味。也正是從他起,豪放詞自成一派,而且把柳永開創的不上台面的慢詞也雅化了。從蘇軾起,宋詞才算能跟唐詩比肩,自成格局。

被李清照譏嘲不協音律的幾家,其實詞裏都很明顯地含有詩的特征,唱起來頗有些困難。詞要演唱,不僅是要合平仄符合韻腳,詞的用字和意思也要跟音律合拍,不然歌妓把調唱出來了,詞意就不顯。詞意全了,調又不對。

晏殊的小令最有這個特點,格律工整,像律詩一樣嚴謹。但普通的青樓歌妓理解意思就已經不容易,再想唱好基本不可能。反倒是精通音律的柳三變,對於格律就不怎麽在意。同一個詞牌,柳三變的詞字數不一,平仄不同,韻也多變,跟後世印象裏的詞格律森嚴完全不是一回事。就在於他知道怎麽唱,是按照唱來作詞的,格律對他只是個參照,並沒有那種拘束的感覺。

另一個通音律的張先,詞也有這個特點,作出的詞經常跟通常的詞牌字數和平仄都不合,但卻不影響演唱。只是他用語較雅,所寫也很少涉及男女之情。

徐平到了池塘邊,正看見歐陽修在那裏局促地笑。他也是一個擅於寫詞的,但不幸的是,李清照說的不協音律三家裏的那個“歐”,正是指他。詞作出來,左看右看都得意非凡,要格律有格律,要味道有味道,但一拿去讓歌妓唱,問題就出來了。今天有兩個行家在這裏,歌妓一出現困難,柳三變便上去幫著校正。歐陽修一向以文才自負,這種事情來幾次,臉上就有些掛不住。

見到徐平過來,眾人紛紛過來見禮。

徐平道:“鄙處簡陋,怠慢諸位了。若有什麽需要,盡管吩咐旁邊的人。”

歐陽修被大家調戲得不耐煩,旁邊老丈人看著又有壓力,對徐平道:“待制這裏百般都好,就是請的歌妓平常了些,好多曲兒唱不出來。”

眾人聽了,一起哄堂大笑。若是平時,他這麽說還有台階下,現在有柳三變和張先兩位大行家在這裏,這話可就沒人信他了。

韓琦和王素、嵇穎兩個人攏著手站在一株柳樹下面,對歐陽修道:“今日人多嘴雜,還是安靜聽曲兒就好。有柳張二人,也不怕沒新詞聽。”

歐陽修漲紅了臉,高聲道:“你們怎麽不信我?我那一闕臨江仙,當時在洛陽曾經即席唱過的,怎麽到了現在不協音律?”說著,轉身看著張先:“子野,當時你也在那裏,說說是不是?當時唱得,現在唱不得,只能是歌者不行了!”

張先道:“那日唱時,其實有些不對的地方,只是錢相公在席,不好明言。”

聽了張先這話,歐陽修無語望天,再也無法辨駁。

當時在席的人卻沒一個站出來幫著歐陽修說話,只因為那時候尹洙等人都認為歐陽修有才無行,勸著錢惟演收拾他一番呢。結果那次飲宴,歐陽修竟然因為跟自己在一起的女妓失了金釵而一起遲到,本來要罰,作了這一首臨江仙竟然躲過去了。

錢惟演被貶隨州之後,王曙接任西京留守司,對屬下嚴厲了許多,歐陽修的這些毛病慢慢改了。現在再提,自然沒人幫他說話。

見歐陽修窘迫,眾人便就放過了他,柳三變對徐平道:“今日天氣晴好,賓朋雲集,待制何不制首新詞,讓歌者試唱?”

徐平怔怔地看著柳三變,直接推說不能作?不好吧?能夠讓歌者完整地唱出來的詞作不出來很正常,這裏也算是聚集了一時的文壇精英,詞曲俱佳的也只有柳三變和張先這兩個常在青樓裏混的,其他人也一樣不行。好壞是一等進士,侍從大臣,最少按照作詩的方法制首詞,這個能力是必須有的。

想了又想,徐平卻發現自己的心根本靜不下來,腦子裏全是前世背過的那些著名詩詞。這種即席制詞對徐平這種人很痛苦,完全沒有溶入當前的環境,又總想著從後人那裏偷懶,怎麽能夠靜心制出詞來。

最後,徐平無奈地道:“我前些日子,閑來無事的時候想起當時在邕州戰場上的舊事,有感而發,依晏學士《破陣子》詞格,作一小令,不知能不能唱。”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脾肉生!”

柳三變聽完,默然不語,過了好一會道:“待制此詞若為詩那是極好的,但是要唱,只怕是不能。《破陣樂》是大曲,不好取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