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我自有大道

哪怕是皇宮,到了這個時節,也是一片寂靜。在寂靜之中,惟有清脆的蟲鳴聲顯得愈發悅耳,愈發清脆。

徐平突然間有些後悔,自己何必去逼問樞密院有什麽方略,他圖之不圖之的,跟自己有什麽關系?黨項就是鬧起來,也不過是邊疆不穩,你就是把關中讓出來,他都不敢帶兵去占。不然大軍一圍,讓黨項軍隊無法機動,吞掉他的戰略機動力量,然後就可以帶著大軍去接收黨項地盤了。

說穿了,要不是黨項反了會遮斷西北甚至西域的交通,會影響馬匹輸入跟經濟往來,要不是背靠契丹會牽制大宋的戰略力量,黨項的地位也比交趾高不到哪裏去。甚至論起靈活性和回旋余地來,他還遠遠比不上交趾呢。

讓他反又怎麽樣?哪怕最惡劣的情況,自己也能去收拾過來。

唉,多嘴一句話,就引動了趙禎的心事,來逼自己寫什麽改革方略了。

改革朝政,說起來容易,現在上街隨便拉一個讀書人,他都能滔滔不絕地講上半天。若是在徐平前世,上網發個帖子,能夠辨論上幾天幾夜。

但是,真地考慮到可行性,有效性,還要降低副面作用,選擇就會少之又少。而且千頭萬緒,很難說從哪裏改起,一步一步怎麽做。

你只要定好了步驟,即使勉強把第一步邁出去,第二步百分之百地會走偏。這一點不用心存僥幸,也沒有僥幸的空間。改革只能有目標,有一個大方向,具體的過程和采取的措施,必須隨著實際情況不斷調整。只有不斷調整,才能保證改革方向的正確,才能保證改革最終會實現目標。

你可以定出第一步的目標是什麽,實現了第一步之後,怎麽根據實際情況去邁出去第二步。但卻不可以說第一步應該怎麽幹,第二步又該怎麽幹。否則地話,等第一步落地,第二步就永遠沒有機會再向前邁了。

凡是事情一開始,不講目標方向,或者講了之後洋洋灑灑瀟灑地定好第一步要做什麽,第二步要做什麽,這件事該怎麽做,那件事該怎麽做的,便就如宋太宗用錦囊妙計指揮戰爭一樣,打一百次敗一百次。而且不但會百戰百敗,還會把自己的信用和力量迅速消耗幹凈。

今天趙禎客客氣氣地在天章閣,虛心地問徐平改革的方略,等到真按著徐平說的辦了,發現跟今天說的有偏差,那可能趙禎就永遠不會再問了。

趙禎轉過身來,看徐平緊皺著眉頭,抿著嘴唇,一言不發。不由笑道:“時間還早,你盡可以慢慢想。說起來,自你回京,快一年了,難得像今天這樣,我們君臣二人說一說心裏的話。你與王拱辰一起開了家店,裏面賣的果酒味道甚是不俗,我讓人在宮裏也學著釀了些,今夜我們便痛快喝一回!”

徐平恭聲答道:“陛下有命,臣自當遵令!”

趙禎吩咐下去,不一會,一個小黃門提了一個大桶過來,裏面放了兩瓶酒。

徐平看了不由苦笑,這桶跟自己店裏的一模一樣,大小款式,幾乎就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這說明了什麽?說明就是趙禎這位老實皇帝,也一樣對臣下的私生活感興趣,而且還會派人刺探。皇城司的那些人,依然舊習不改。

上了酒,又擺了幾盤蔬果,兩人也沒有坐下,隨興地端著杯子隨便喝兩口。這裏是天章閣,上酒已經是不得了,不可能還幾大盤幾大碗有魚有肉。

一邊與趙禎聊著閑話,徐平一邊想著剛才趙禎的問題。改革方略,說得雲裏霧裏模糊了不行,說得太明確了也不行,神仙也不能把每步都估算清楚。這中間度的拿捏是非常考驗人的,徐平不得不絞盡腦汁。

趙禎信任徐平,但終究不可能是無條件的信任。這一年就是觀察期,覺得徐平做事情有自己的主意,而且條理清楚,卓有成效,才會來問他。今天黨項使節的事件只是一個引子,沒有這個引子,趙禎過些日子也會找個由頭來問的。

徐平陪著趙禎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心裏則考慮著過一會話到底要如何說。

皇宮本來是唐朝時汴州的州衙,一個地方官府,規模終究是有限制。雖然五代時候經過幾次擴建,面積卻無法擴大,建築多了之後更加顯得擁擠。太祖登基之後一切從簡,宮裏只有幾十個內侍,就是加上宮女也不到百人,跟個普通大戶人家規模也相差不多,還不覺得擠。到了太宗之後,服侍的人開始多了起來,便就擁擠不堪了。

哪怕就是在天章閣裏,隱約還能聽到其他宮殿傳來的聲音,平添一份市進氣息。

徐平端著酒杯,看著夜色,聽著遠處傳來的人聲,突然間心有明悟。

範仲淹、歐陽修那些人,天天喊著以大道佐君王,其實他們說的很有道理啊。大道至簡,但大道又是經過無數實踐檢驗過的,必然不會錯的。當然那些人的大道徐平不懂,但他前世上過十幾年的政治課,有自己的大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