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錢糧為綱

理清了自己的思緒,徐平把手裏的酒杯放下,對趙禎道:“陛下一定要問微臣如何改革當前的弊端,實在說,這個題目太大。微臣當年東華門唱名,到嶺南邕州為通判,到今天也不過七年多而已。所謂日學日新,日新日進,臣委實還不到敢妄言天下事的時候。陛下問,臣勉強答之,不到之處,陛下恕罪。”

趙禎帶著笑容道:“你盡管說,我又豈會苛責於你?今日天章閣內,出自你口入我耳,到底如何,我自然辨別。”

“謹遵旨!陛下說起要開創盛世之治,何為盛世?無非內外而已。四夷賓服,百姓安樂,真地做到了,便就足可以說是盛世了。只是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是難上加難。阿諛之臣,往往說如今四方無事,可謂盛世矣!臣不敢欺陛下,聖天子以仁德治天下,何怕天下有事?上古堯舜為君,天下洪水,而顯大禹賢名。洪水怎麽可以說是無事?但無妨堯舜之賢。商湯文王,正當王朝鼎革,豈可說是天下無事?大動幹戈也不妨礙他們為一明君。聖天子,不怕天下有事,只怕有事而無法應付而已。”

聽了這話,趙禎臉上的笑容慢慢斂去。他也想過徐平會怎麽回答,卻萬萬沒想到會從這裏開頭。如今天下多事,說句內外交困或許過了,但也是部分事實。聖天子不怕天下有事,只要能把這些事情處理掉,就無妨賢名。徐平把這話說出來,就不是泛泛而談,而是要說怎麽去應付天下多事了。在趙禎的眼裏,徐平很能幹,但也一向知道明哲保身之道,很少跟人發生激烈沖突,卻沒想到對自己還是有擔當。

見趙禎點頭,徐平又道:“‘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若是百姓衣不蔽體,食不裹腹,官府糧倉空空如也,縱然強行讓天下人安貧樂道,又能夠稱為盛世嗎?民心即天心,這種時候,聖天子自當與民同疾苦,最怕的就是無事了。自應當奮然而起,使民食有肉,居有屋,如此才可以說是百姓安樂。臣雖然讀詩書,但只觀其大略,知其大義而已,若要讓我尋章摘句,我也做不來。但聖人之心,卻只對天下百姓念茲在茲,讓他們足衣食,而後開教化,知禮儀,尚可算是盛世。如何能夠讓百姓富足?尋常儒生士大夫,無非是讓陛下少取多予。但這樣做得到嗎?天下正是多事之秋,處處都要錢糧,難道讓官吏軍兵餓著肚子去幹事?要麽就讓陛下節流,每天少吃一點,吃得簡單一點,宮裏的人穿得差一點。但是說破天去,這又能夠省多少?更何況,那些人講到最後,所謂少取多予實際最後就是個少取而已。”

這話趙禎聽著就有些順耳朵了,一說起如今朝政艱難,群臣便就要皇帝先從自己做起,躬行節儉。好像只要這樣做,事情就解決了一樣。

在個人生活喜好上,趙禎是個普通人,也想吃點好的,穿點好的,玩點能讓自己快樂的,在宮裏也希望有漂亮女人陪在自己身邊。但是他作為皇帝,職業道德還是不錯的,也能夠用皇帝的職業道德來約束自己。不說別的,這個年代,見大臣,冬天自己身邊不生火,夏天不打扇,這一點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

但皇宮裏那麽多人,就那麽多開銷,再省能省出多少來?群臣盯著的,其實還是內藏庫這皇帝的私房錢而已。從太宗開始發端,真宗最後把內藏庫徹底變成皇帝私人所有,賬目也不對朝臣公開,內外便就有了猜疑。朝廷裏的大臣,總是懷疑皇帝偷偷揮霍內藏庫裏的錢帛,只要這個賬目不透明,皇帝天天餓肚子也沒人信他節儉。

問題是祖宗家法,內藏庫是皇帝用來牽制外朝的財政手段。尤其是到了趙禎這個時候,外朝的權力越來越大,他更加不敢放這個手。逼急了無非耍賴,隨便你們怎麽說,我就是當沒聽到。偶爾放個風,我晚上想吃羊肉,都只能強忍著不吃。這樣終究是不能解決根本問題,也只能死皮賴臉地拖下去。

徐平不提內藏庫的問題,趙禎就聽著比較順耳了。但心裏也多了一層警惕,這個看起來老實巴交的小子,不會也是個只會說好聽話的,只是平時不讓人看出來吧?

徐平又道:“臣所講的少取多予,不講平常所說的輕徭薄賦。天下多事,稅賦自然是該收就收,不可以在這上面動腦筋。不然,就又回到了所謂盛世就是天下無事上來,聖於子不為。既要少取,又要多予,朝廷還要用無數錢糧,難道能夠平空變出錢財來嗎?前些日子,歐陽修曾經作文,說起三司如今的購物券。說是購物券既然不要本錢,隨便多印一點不就變出錢財來了嗎?臣曾經機緣湊巧,與他說過此事。但因為他是一個館閣人員,不去用心讀書,反而一味議論自己不甚明了的事情,說了他一句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讓他且去用心讀書。但說起來,只怕朝裏也有很多人像歐陽修那樣想,只是他們為人穩重,不像歐陽修那樣魯莽敢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