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底氣

農業是第一產業,經濟活動從這裏出發,但事情就是這麽無奈,第一產業是最難從經濟活動中獲利的。種地的農民一年到頭,能夠換到手裏的錢少之又少,是真正的一文錢恨不得瓣成兩半花。原因很簡單,他們的勞動換來的算是商品的東西非常少,生活空間內的商業活動也非常少見,從哪裏換錢來?城市裏的閑漢,隨隨便便做個零工,一天便就可以掙到幾十文錢。種地的農民願意花上十倍的力氣,可是誰付錢啊。

從種地的農民身上收一文銅錢,就相當於增加數文錢的負擔,錢對他們來說本身就是一種剝削。自然經濟的成分越濃,這種剝削就越是沉重。

徐平前世聽過一種說法,說是賦稅的貨幣化是一種進步,顯示商品經濟活躍雲雲,現在卻完全是另一種想法。農村就沒有商品經濟,活躍個鬼啊,貨幣化必然是加重農民的負擔,而且這種負擔非常沉重。徐平記得自己前世小時候,一些偏遠一點的鄉村,為了孩子上學的幾十幾塊錢的書本費,能把家裏的大人難為死,更何況這個年代。

農民的稅就該是收實物,給他們錢,只要做到這一點,農民的生活就會好轉起來。相反如果從農民的手裏收錢,農業必然就會一步一步走向破產,土地加速集中。

在鄉村開辦買賣社,通過三司鋪子收土產向農村輸送銅錢是為了這個目的,現在讓李覯部分采用募役法,向貧苦農民付銅錢也是出於同樣的目的。

資本主義的資本不包括土地,同樣商品經濟中的糧食也不是商品。

資本之所以被稱為資本而不是通稱為金錢與財富,是因為這是商品經濟循環中的一部分,從這裏出發,最後要達到擴大再生產的目的。而相對來說,土地是沒有擴大再生產的潛力的,天然就與資本相區別。而糧食是人類生存的必需品,社會要有序發展,這種必需品是不可以成為商品的,不然就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主要生產糧食的農民,是遊離於商品經濟之外的。城市的城墻仿佛就是一道一道的柵欄,天下數量最多的那一群人,被攔在柵欄之外,看著裏面歌舞升平,無限繁華。而他們自己所追求的,不過是衣能蔽體,食能果腹。

廣闊的農村缺乏用於經濟交換的商品,更加缺乏那神奇的魔物——金錢。要讓農村的經濟好起來,就要讓農民有以物或勞力換錢的渠道,這渠道越多越好。

歷史上發生的羊吃人的“圈地運動”,僅僅說明了資本家的貪婪,為了資本的增殖可以踐踏一切的道德與良知,而並不是社會發展必然要經歷的階段。徐平兩世為人,有那樣的眼界可以看到這一些敝端,當然要盡最大的努力去避免,去緩和,而不是推波助瀾。

能夠修好水渠把水緩緩引出來,就不要任洪水肆虐。

徐平盡量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簡單明白的話說給李覯和楊告聽,兩人聽了半天,依然還是一頭霧水。這些事情是沒有發生過,沒有人經歷過的,甚至是沒有人講過的。徐平自己也是兩世為人,多年跟農民打交道,結合自己學到的知識和經歷,總結出這些來。

看著李覯,徐平正色道:“你自小飽讀詩書,經學精通,若說起治世的道理,現在只怕比我說得更加服人。只是說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飽學大儒,也要用自己所說的這些大道理真正讓天下太平,百姓安樂,才能夠流傳後世。不然,哪怕一時得享大名,百年之後就無人問津。我讀書只觀大略,不求甚解,道理或許說得不那麽明白,但遊宦地方,不管是在哪裏,都能夠為朝廷立功,讓百姓生活好起來。京西路地方,我相信也能夠憑借這些舉措,讓地方繁榮起來,讓百姓生活富足。無他,因為每當做出一個決定,半夜我捫心自問,是真地盡我最大所能為百姓考慮過了。你曾經隨在我身邊多年,再對你多說也是沒什麽用處,接下來你只管把這些舉措仔細理清楚,理出個頭緒來。等到我從京西路離開,說給我聽,做了什麽事情,帶來了什麽好處,什麽壞處,有哪些不足。”

這話徐平不是用上司的身份說給李覯聽,而是以師長的身份,李覯恭聲應諾。

徐平有一種感覺,自己在這個世界打拼多年,到了該結果實的時候了。而李覯經過這麽多年的耳濡目染,思想正在發生變化,慢慢理解徐平做事的邏輯。

徐平又對楊告道:“我已經與三司說過,京西路的鋪子暫時交予轉運司代管,今年你也要做一件事情。自今年起,由三司鋪子收買各處地方的土產,記住盡量從各買賣社的手裏去收,每筆交易都發實錢,嚴禁折變。實錢不足的,暫時先向錢莊去借,再一個還有汝州的鐵錢監補充一部分。我已經奏準在京西路設一處錢監,本來是要設在鄧州西峽縣,想來想去有些不妥,錢是要在洛陽城散出去,所以還是改到河南府來。暫定新設阜財監於河清縣瀍水之源,那裏有煤有炭,運輸也方便。錢監所用的銅,大部從西峽縣運來,另一部分使用收到的舊錢。河清縣正當要沖,那裏地裏的埋的舊錢眾多,可以銷毀重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