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富國安民策

臨近年底了,年味越來越濃。西京洛陽的人口遠不如東京稠密,也不如那裏熱鬧。不過今年雖遇大旱,卻未受大災,百姓手裏的錢也比往年多,自然也就比往年熱鬧得多。街上的人群川流不息,各種小販沿街叫賣,不時出現幾個“打夜胡”的,惹得圍觀的人哄堂大笑。被討到門上的出手也不像往年那麽吝嗇了,總有幾個銅錢扔出來。

轉運使司衙門裏,晏殊興致勃勃地看著徐平、李覯和王拱辰三人寫出來的草稿,不時提兩句意見。具體的經濟運作晏殊搞不太清楚,他也不向那個方向動腦子,但到底是此時的文壇領袖,時文大家,改改字詞句子,讓文章更有氣勢晏殊還是拿手。

書房裏寫的是總目,外面長官廳裏王堯臣、楊告和趙諴等人則做各分目。按照徐平的思路,從上古時候的簡單生產講起,再到生產分工,到商品交換,然後講商品的性質,再講到財富的性質,講到勞動產生財富。然後接著講商品生產和交換、講貨幣、講勞動工具的發明與改進、講勞動效率的提高,講到商品經濟的方方面面。在商品經濟的條件下,財富的增長理所應當,國家掌握的財富增加,不但不會侵奪百姓的財產,還會讓民間財產也水漲船高。這一點極為重要,讓新的理論從義利之辨中脫身出來。

等到大家完成了初稿,再集中起來廣泛討論,還要征求本路其他官員的意見,最後形成定稿。如果到時政治環境合適,由晏殊帶到京城呈上朝廷,作為京西路官員對呂夷簡處置京西路飛票的回答,那就是堅決不同意。

這不是意氣之爭,是新的路線能不能生存,能不能走下去的大問題。在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徐平沒有退路,必須死爭到底。

而先從上古講起,既是中國古人寫文章的習慣,也是徐平前世教科書的習慣,最容易被人接受。不過古人寫書,往往引了古人的例子便就得出結論,少了後面的大頭。

改過了幾個句子,晏殊意猶未盡,對一邊的徐平道:“徐龍圖,這文章起名字了沒有?”

徐平道:“先前我們一起說話的時候,李覯提了一個名字,稱《富國安民之書》。此書講的就是國富則民安,極是切題,我們都覺得不錯。”

“國富則民安,國富則民安——”晏殊連連點頭,品味良久。“不錯,不錯,你們這書就是立了這個論出來。如果外面能把今年京西路施政跟這綱目切合起來,就真地是發前人所未言,為治世之良策,足以流傳後世。——對了,此書將來要上給朝廷,算是論治國之策,不如便就叫《富國安民策》吧。”

“學士說的極是,那便就叫《富國安民策》!”

歷史上的李覯曾有《富國》、《強兵》和《安民》三策傳世,這一次不涉及軍事,他便就把另兩策合起來作為這書的名字。說到底,李覯以傳先聖大道為己志,這三點一直埋在他的心裏,不管通過什麽形式,最終還是要顯示出來。

把國富與民安統一起來,不再看作是相互對立,是李覯在學術上的重大貢獻。後來宋朝在財政政策上的無數次折騰,包括王安石變法,大多與他的這一論點有關。正是有了國富民安的統一,才脫去了與民爭利的桎梏,不再讓理財官員戴著枷鎖起舞。

當然現在的《富國安民策》遠遠超出了歷史上李覯的局限性,真正把商品經濟的規律講清楚,徹底從以前自然經濟的立論中脫身出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商品經濟的經濟基礎自然要產生新的思想,與舊理論的沖突不可避免。

晏殊或許理解不了書裏講的經濟運行的道理,但能自圓其說他是看得出來的,對現在他來說,這就足夠了。有京西路的政績做底子,有這能自圓其說的理論,對呂夷簡的反對就是說得通的。當然,真正決定他態度的,還是朝裏挺呂反呂的鬥爭。

公吏上了茶來,喝過了茶水,晏殊對徐平道:“以前總講天下之財有定數,不在官則在民,能為朝廷增收的理財能臣,都要擔上刻薄聚斂的罵名。如漢武帝之桑弘羊,如唐代宗之第五琦,一助雄主揚威域外,一助朝廷平定叛亂,功不可謂不大,但卻——”

徐平忙道:“其實也不盡然,齊之管仲,以理財之術助桓公獨霸,世稱名相。”

晏殊愣了一下,才笑著道:“這話說得也是,若講能夠讓國家用度不缺,秦後首推蜀漢之諸葛丞相。帝王信之,百姓敬之,天下誰人不知!”

講桑弘羊和第五琦就太晦氣了,兩個人最後的結局都不太好,特別是桑弘羊,還落了個身首異處,而且都人亡政息。宋朝當然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但是意頭不好,總是能避就避的。徐平的理財手段跟這兩個人有根本的不同,他們都沒有改變經濟基礎,真的就是理財。徐平則是完全把經濟基礎改變了,已經超出了理財的範疇,一旦順利推行下去,就將形成歷史的洪流,浩浩湯湯的大勢無人再可逆轉。自然經濟一旦被商品經濟摧垮,就沒有重新建立起來的機會,這才是徐平所倚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