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百官圖

陽光暖洋洋的,空氣裏洋溢著花香,潔白的楊花柳絮在飛舞。盛開的桃花俏立在春天的陽光裏,微微含笑,旁邊的牡丹剛剛張開了花蕊。

晏殊坐在轉運使司的後衙裏,把手中的筆放到旁邊,輕輕嘆了口氣。

杜衍到永興軍後,朝廷裏又恢復了暫時的平靜,雖然任何人都感受到了這平靜之下的暗流洶湧。路過河南府的時候,晏殊跟杜衍見了一面,雖然沒有談論現在京城的局勢,但杜衍的從容鎮靜還是感染了晏殊,讓他從慌亂中慢慢平靜下了心神。

徐平編的《富國安民策》晏殊雖然參與得不如經前多了,但也沒有不聞不問,特別是前面的綱目部分,還是認認真真地審閱過了。

講富國,便就無法不講如何營利,講營利,就無法避過義利之辨。凡是涉及到國家理財,這個年代義利之辨是繞不過去的話題。義利是不是對立的?謀利是否是不義?這是首先要回答的問題,沒有空間逃避。不義則為賊,不把這個問題講清楚,理財就沒有正當性。

在京城的時候,徐平曾經跟趙禎討論過這個問題,他說過,錢糧為綱是天下公利,公利是大義。現在編《富國安民策》,依然是循的這個思路,把利分為私利和公利。私利是人之所欲,無所謂對錯,只有跟公利發生沖突的時候,才有義與不義的問題。私利跟公利不沖突的時候,就是無害的,跟公利有沖突的時候,公利先行就是義,因私廢公就是不義。

這些只是理論上的說法,為了占據道德的制高點,為了在輿論上不落下風。至於什麽是公利,什麽是私利,什麽情況下是因私廢公,什麽情況下不是,實際上真正說起來可以扯出無數內容,而且永遠也不能分得清清楚。這只是一個原則,是道,怎麽執行原則,是技術性問題,是術,道術之間糾纏不清,遠不是幾句話能說清楚的。

這一部分的文章是徐平所寫,晏殊最近一些日子改的就是這部分內容。徐平的文章說理清楚,有理有據,但是感染力不行,缺少文采氣勢。用這個年代的話來講,就是徐平的文章尚古,屬於尹洙和歐陽修等為代表的那一個流派。但古文運動從唐朝韓愈提出,到現在都沒有成為文壇的主流,特別是官員的說理性文章,更是以時文為尊。這個風氣要等到歐陽修人過中年,成為文壇領袖之後才扭轉過來,現在還遠得很。

晏殊是時文大家,文壇領袖,這一部分內容他幾乎是按著徐平的意思重新寫過,意思還是那個意思,文字則幾乎沒有相同的。這是徐平欠缺的地方,他雖然也苦學,但駢四驪六的文章一是缺少知識積累,再一個缺少語感,總是寫不出那個味道來。

這就是歐陽修在文學上強於別人的地方,他是古文運動重要的旗手,但時文不比任何一個人差。中進士入館閣全都是靠的時文功底,就連最早受知於時文大家胥偃,娶第一個妻子偃夫人,也都是靠著時文的文采斐然。

古文指的先秦諸子的文意,重在說理,而不講究華麗的辭藻。時文則是從魏晉六朝流傳下來的賦體,講辭藻,講排比,講典故。朝廷最重要的公文制和敕,是時文使用最廣泛的領域,也是知制誥和翰林學士內外制任職資格最重要的考察內容。徐平在這一個方面的欠缺,使他不能走詞臣的捷徑,只能老老實實地靠著政績打拼。

把手中的文章又重新看了一遍,晏殊揉了揉酸痛的雙目,輕輕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三月了,在京西路不能一直拖下去,但回京城如何交差,他還是拿不定主意。按照呂夷簡的意思,回去之後罔顧事實,強壓京西路按政事堂的意思行事,他的心裏不願。但是與京西路的官員一起,與呂夷簡針鋒相對,直接掀桌子,他實在下不了決心。

呂夷簡在朝裏的勢力有多大,他是了解得最深的人之一,這麽多年出入內外,日子也不是白混的。跟呂夷簡作對,很可能用不了多少時間,自己又得被貶出京城。而且呂夷簡只有六十多歲,在朝堂裏根基穩固,一個不好自己就永遠沒有機會再回朝堂了。

晏殊不是政治家,他只是個富貴閑人,這個決心真地不好下。

王堯臣從遠處過來,見晏殊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便走過來看桌子上的文章。讀到最後不由贊了一句:“學士妙筆,此文經你一改,面目迥然不同!”

晏殊睜開眼睛,看了看王堯臣,自嘲地搖了搖頭:“伯庸以為此文說理可還清楚?”

“豈止是說理清楚,而且文中自有一股氣勢,如山洪之發,氣勢磅礴!說起來徐雲行胸中自有天地,眼光獨到,往往能發前人之未想,但寫到文章上,卻總是缺了點什麽——”

作為天聖五年的狀元,王堯臣對這位與自己同屆的探花小弟了解得足夠深刻。徐平寫文章,唯恐事情說的不清楚,道理說的不詳細,丟了西瓜撿芝麻,氣勢天然欠缺。時間長了徐平自己也知道,奈何知道錯在哪裏容易,改過來卻實在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