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道理最大

沉吟良久,趙禎才道:“有人言,軍中若有僚佐,則自成一體,有文有武,只怕會成國家之害。文武分班,文官不預武事,武將不幹國政,是祖宗法度,不可輕廢。”

徐平琢磨了一會,才道:“祖宗法度,首先就是要禁軍能打。不設僚佐,是因為選藩鎮之兵入禁軍,僚佐留在了州縣。再一個,祖宗之時用兵,都是別選帥臣,帥臣可是有幕職的。到了現在,臣問一句,若是用兵,可有帥臣可用?帥臣能不能征辟到合適的幕僚?”

趙禎沉默。帥臣用兵,但國家承平數十年,哪裏還有信得過的帥臣?自曹瑋去世,軍中就再也沒有能夠獨當一面的大帥了。至於幕職,那就更加不用想,那樣的文職,是要在戰爭中才能成長起來,不是光會讀書寫字就行了。

徐平嘆了口氣:“陛下,天下萬事大不過道理二字,我們講道理,剖析明白可好?”

趙禎點頭:“若是能夠講明白,自然最好。天下之間,道理最大,朕也不敢違一個理字。”

徐平前世的時候,跟人說我們講道理經常帶點戲謔的意思,這個年代可不同,講道理很多時候是一種政治正確。天下何物最大?道理最大。只要真能講出道理來,皇權也要向這兩個字低頭。道理最大這四個字,在宋朝經常跟祖宗之法一起,用來限制皇權。

這四個字是有來歷的。太祖皇帝曾經問趙普:“天下何物最大?”趙普想了很久都沒有回答,宋太祖又追問,趙普才道:“道理最大。”事後宋太祖多次提起,表示認同。

太祖最開始問的時候,只怕想的是讓趙普說皇帝最大,但趙普就是不說,他忍不住了就追問。但當趙普說出道理最大的時候,太祖深思熟慮之後,認可道理在皇權之上。這一原則經過了宋太宗和宋真宗的追認,慢慢上升到了跟祖宗之法一樣的高度。不過在徐平這個年代,這些政治原則跟祖宗之法一樣,都在趙禎手裏慢慢成形,沒到南宋那樣遇事就提。

徐平就是擅長講道理,見趙禎認同,不由來了精神,對趙禎道:“自古以來,國事軍事本是一體,軍事只是國事的一部分。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軍事不過在國事中占的比例重而已。既然是國事的一部分,必然是文武相濟,才能成事。武將為什麽不想讓文官插手軍事?無他,規矩多,限制多,不能隨心所欲,覺得不自在而已。至於什麽大將統兵必須專權之類,只是借口,認真說起來沒半分道理。”

趙禎不由插話:“但五代時,王朝更叠頻繁,豈非是因為大將有幕僚,有文有武能夠自成一體?新朝一立,幕僚就可以接手治理國家,他們有恃無恐。”

徐平搖頭:“這話就說得偏頗了,沒有幕僚,難道不一樣可以用前朝舊臣?五代之亂源自晚唐,便就以晚唐之事來說好了。唐昭宗時,宦官專權,宰相崔胤與神策軍諸將同心協力,擒殺專權的王彥範和薛齊偓等人。事後,崔胤建議昭宗讓神策軍轉隸中書門下,由宰相親領。神策軍諸將說‘臣等累世在軍中,未聞書生為軍主’,予以拒絕。最後如何?未過數年,昭宗又成了神策軍諸將手中的傀儡,備位而已。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陛下當以前朝為鑒,不能聽三衙將領因為私心的蠱惑。常言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因為書生們讀的是聖賢書,知忠義,曉廉恥,叛上作亂首先過不了自己那一關。可曾聽說書生做軍主,而擁兵作亂的?武將是不懂治理國家,可也同樣不知道忠義二字,不知道體恤天下百姓,腦子一熱反了就反了。本朝的亂賊,多出軍卒,可不是沒有來由。”

趙禎聽了這長篇大論,不由怔了一會,才道:“本來宣威軍是要設僚佐,怎麽現在說來說去,要用書生做軍主了?這沒有錯啊,朕一直喜歡用詩書之將。”

“還是那句話,陛下要管事還是管人?用詩書之將,無非還是管人的意思。本朝祖宗之法,事為之防,曲為之制,凡事皆立有制度,設僚佐是立制度啊。”

“什麽制度?還不是統兵官管軍嗎?”

“事有專責,設僚佐,立制度,便就是讓軍中的事情有專員管理。如同地方一樣,管錢糧的管錢糧,管刑獄的管刑獄,不能因為有知州知縣了這些專責官員就沒有了吧。非戰時統兵官管著軍隊訓練,戰時則帶軍按帥臣軍令與敵作戰,至於庶務,由專責官員管。”

趙禎想了一會,才道:“此事太過繁復,非一朝一夕之功,還容易引起軍中動蕩。”

徐平同意:“是啊,現在不過是在宣威軍設僚佐,就引起禁軍將領不滿,可不是會引起軍中動蕩嗎。其實不是軍中動蕩,而是統兵官心懷不滿。設了僚佐,事有專責,他們的權便被分走了。軍中權和錢分不開,不管是愛錢的,還是愛權的,肯定都不高興。什麽怕會威協國政雲雲,不過是借口而已,只是他們放不下手裏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