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學以致用

見契嵩和尚發窘,徐平笑道:“法師有道高僧,這些口舌之爭不必向心裏去。法師不遠萬裏而來,路上必然辛苦,來呀,帶法師前去歇息。”

契嵩口宣佛號,謝過徐平,隨著驛卒到別院裏消息。他是有道高僧,跟張載談話哪怕一時有些困窘,也不會放在心上。只是乍聞一向佛法昌盛的西域之地釋家衰落,有些神傷而已。其實張載就是欺契嵩是個南方和尚,對於西北的事情不清楚,故意銼他銳氣。

口中誦著觀音菩薩法號,契嵩有些黯然地離開。他到哪裏都背著一尊菩薩像,每天口誦菩薩法號十萬聲,這日常功課看著容易,實際上一天到晚有了空閑就要念。

契嵩離去,徐平讓張載坐了下來,上了茶,問他:“秀才平日讀些什麽書?”

張載拱手:“回經略相公,凡先賢之書,學生平日無不苦讀。近日有管勾國子監李祭酒的《潛書》、《平土書》二書,傳到西府,學生借自友人,正在研讀。”

“哦,李覯的這兩篇文章就是這一兩年寫出來的,你也有讀過?說來聽聽。”

張載端正了坐姿,侃侃而談:“李祭酒這幾篇文章,言天下不富,生民流離,皆因耕者無田土,有田土之人而又不耕。欲要天下大富,就當讓耕者有其田,不耕之人不能多占田土。正是因為如此,李祭酒倡言天下應重行周時井田之制。李祭酒言,此時學者言井田之利的人多有,但只言井田可以均貧富,使耕者自足。此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古時井田之制,不獨欲使耕者有其田,使地無遺利,亦要使人無遺力。一手一足無不耕,一步一畝無不稼,如此則地利用盡,人盡其力,則田饒五谷,谷多則民富,民富則國強。”

徐平聽著不由微笑,李覯的這幾篇文章不是他授意的,但卻經過徐平指導修改。徐平當然不會跟這幾位儒學大家一樣,一心要恢復古制,重劃井田,他只是托古改制而已。井田制拋開具體內容不談,實際上是一種農業的集體勞作制度。至於怎麽操作,當然是按孟子說的以意逆志,以我之意逆聖人之志,聖人怎麽說不重要,我要怎麽做才重要。

井田制的宣傳是徐平為營田務的進一步擴大造輿論。經過包裝的井田制,實際上就是現在營田務的制度,也是徐平要在西北屯田的制度。西北各族雜處,土地條件又不好,一家一戶的小農經濟很難在這麽艱苦的條件下堅持下去,必須借助集體的力量。而井田制恰恰就是一種農業集體經濟,至於要不要跟經典裏說的制度一樣,那當然不需要。

張載說完,徐平道:“李覯《平土書》對井田之制剖析得很深刻,確實比別人看得更遠一些。不過,中原腹地人戶密集,地方富庶,驟行井田之制多有不便。西北地廣人稀,又雜以蕃羌,倒是可以施行。行井田制,其實還有一個好處,秀才能不能說得上來?”

低頭想了一會,張載道:“學生只是讀李祭酒的書,才覺得井田之制對現今之世大有用處,至於精微處,還沒有深思過。事情總要做了才能有體悟,學生準備這幾年在鄉裏買上些閑地,雇些客戶,真正用井田之制耕過試一試。”

“你有這份志氣也是難得了。井田制還有一個好處,即寓軍令於內政之中,平時耕作編伍指揮一如戰時,拿起鋤頭種田,放下鋤頭拿起刀槍便是朝廷之兵。西北邊鄙之地,只有如此才能把閑田開為荒地,若有蕃羌來犯,禦敵於國門之外。”

徐平前世的時候並不覺得周圍農村的組織有什麽特別,鄉、鎮到村,村到隊,隊再到組,只是覺得是正常的行政結構。到了這個世界真正經歷過民事與軍事,才醒悟過來,那種鄉、村、隊、組的組織形式,本來是半軍事化的。如果是備戰時期,可以很容易在這種組織結構中組織民兵,一旦戰事爆發,又可以抽調民兵補入正規軍中。甚至非常時期,行政組織可以快速地轉變為軍事組織,實現全民皆兵。

那種組織,是為了世界大戰而準備的政治結構。當然世界大戰打不起來,就慢慢地開始廢棄了。但在邊遠或者特別不穩定的地區,依然不可替代。

恢復井田制徐平沒有興趣,但用軍隊的組織體系屯田,寓兵於民,開拓蕃漢雜處的河湟地區,卻是徐平想做的。只有如此,才能夠抵擋住周圍的遊牧民族,甚至形成優勢。小農小戶的生產方式,還是必須依賴官方的軍事力量才能生存,並不合徐平的要求。

張載低頭沉思,才發現一個井田制度,實際上蘊含了不少的學問,深究下去道理無窮。

擡起頭來,張載對徐平道:“經略,此次來秦鳳路,是要在本路用井田制屯田嗎?”

徐平笑著道:“正有這個想法。秀才,你要不要到軍中來幫忙?古人言,行萬裏路強過讀萬卷書。學以致用,一件事情真正做過,比讀多少書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