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書生張載

再好的耐心,聽契嵩講了近一個時辰的道理,徐平也有些厭倦了。以前在朝裏,他最喜歡給別人講道理,但主要是討論,契嵩這種要幹講幾個時辰的架勢,徐平都沒有過。

正在徐平和梁蒨都有些熬不住的時候,驛丞又來報,說是門外有人求見,並遞了名刺。

接過名刺,見是一個名為張載的本地書生,聽聞新任本路帥臣是徐平,特來拜見。

展開名刺來看,原來是官宦之後。籍貫開封府,祖父是真宗時給事中、集賢院學士張復,父親是殿中丞、知涪州張迪,客居在這裏。

徐平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只是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麽身份,便把名刺遞給梁蒨。

梁蒨看了笑道:“這是本縣一個才學出眾的秀才,他父親張迪因病卒於涪州任上,這個張載和弟弟張戩因為當時年幼,無力回鄉,出川之後便就在本縣的橫渠鎮住了下來。這個秀才極有才華,自幼便飽讀詩書,深受鄉裏推重。元昊反叛,西鄙用兵,書生意氣,張載又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最近喜歡讀兵書,論兵法,常講要與志同道合的義士一起,參軍為國效力,平滅黨項之亂。雲行以書生為帥臣,他便尋上門來了。”

“橫渠鎮?張載?”徐平猛地醒悟過來,終於記起了他是誰。

生活在這個年代的學術大家,一小半徐平前世都沒有印象,如石介和孫復等人,包括李覯。到了這個年代,才知道他們從青壯年起便就名滿天下,學術思想為一派之祖,後世不可能籍籍無名。但也有一些人,因為在課本裏學過,還是有印象的,如鄭向的外甥周敦頤等人。而這個張載,則是因為他有四句話在後世特別有名,被徐平記住了。

既然前世有印象,那就當然不可能是普通人,徐平忙叫驛丞把人請進來。

不一刻,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青衫,昂然走了進來。看了看徐平和梁蒨,知道坐在上位官位更高的是徐平,上前施禮:“學生張載,見過經略相公。”

徐平點頭回禮,吩咐隨從設了座,指著契嵩對張載說道:“這位是契嵩法師,有道的高僧,不遠萬裏前來西鄙隨軍。他佛法精深,更兼通儒家典籍,聽梁通判說你在鄉裏以好學知名,正好與法師談論學問。”

張載看了看契嵩,淡然說道:“學生讀的聖賢書,學的儒家正道,跟夷教有什麽好談的?”

夷教兩個字正戳中了契嵩的痛處,一下子站了起來。不過高僧到底佛法精深,不犯嗔戒,只是拉住張載的手說道:“來,來,來,年輕人,我與你講,儒釋兩家本是一道,天下道本同源,只是用之不同。不是道不同,而是人用的方法不同。道行天下,釋家雖然在中原有些勢微,實際上在其他地方,佛法正是弘揚光大的時候——”

聽了這話,張載不由笑出聲來:“法師還是多走些路,多去些地方,才不會平白說這種夢話。吐蕃早已經滅佛,西域正在滅佛,如今的釋家,也只有在中原之地還有根基。不過本朝以文治天下,名教正興,釋門勢微已經是明擺著的事情。”

“西蕃怎麽可能滅佛?經略相公此次廣招僧人隨軍,正是因為蕃羌之人信我佛門!”

張載連連搖頭:“法師想得差了,如今佛法在西蕃早已經勢微,只有河湟和河西之地因為近中國,慕華俗,才依然禮敬和尚。他們信的不是佛法,而是我中國風俗,等到教導了他們名教之禮,自然也會對佛法棄之如敝履!”

契嵩一直都是在南方遊歷,最近才到北方來,對於遙遠西荒的事情哪裏知曉?只是從世傳的佛教典籍裏,知道西域吐蕃是佛法盛行之地,卻不知道那早已經是老皇歷了。

吐蕃從松贊幹布起佛法大興,但也沒有興盛多久,便就跟著中原唐武宗滅佛,在吐蕃本土對佛教斬草除根。西域則是隨著波斯勢力的西進,除步消滅佛國,勢力已達河西邊緣。

現在真正佛法大興的,只有河湟、河西、黨項等地,成了孤島。他們能夠把這信仰保存下來,還是背靠中原王朝,有漢族先進的文化作給養,才能跟外來的文化入侵相抗衡。

這消息大出契嵩意料之外,不由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張載又道:“隴右蕃羌之地,因為跟中國相接,自來便就傾慕中國風物,才依然禮敬佛法。經略相公請了你們這些和尚來,不讓你們去傳夷教,而是教中國風俗。法師,你要在經略相公帳下做事,要把弘佛法的心思放到第二位,傳中國風俗才是第一位。”

契嵩主張的是儒、釋一家,把國家朝廷放到前面對他來說並不困難,只是有些接受不了佛家竟然已經衰落到了這個地步的現實。口中喃喃道:“蕃羌信佛,自然是因為佛家普渡眾生,慕中華風俗是不錯,但信佛卻不是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