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青冢

雲內州州衙,徐平聽著劉滬稟報白天見到契丹援軍入豐州的事情。

劉滬講完,徐平問道:“你可曾看得清楚,來的有多少人?首領約是什麽身份?”

“首領當是節度使以上,來的兵馬共計兩三千人,看服色是契丹王庭人馬。”

徐平聽了,點頭道:“兵馬不多,身份高貴,來的多半不是援軍,而是契丹與我們理論的使節。耶律宗真帶著大軍駐於白水濼,想來是看出這一仗不好打,先派人來理論一番。”

豐州西南面的振武縣,現在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地方,歷史上可是曾經做過鮮卑北魏的都城,唐時的單於大都護府,振武軍節度使,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從南面來的道路,基本都在振武縣交匯,那裏有很多古道可以通達多處要地。

本來從雲州到豐州,過振武縣是最便捷的道路。現在被曹克明占住了,耶律宗真才無奈走北線的白水濼,過九十九泉,沿金河到豐州。走北線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宋軍可以從振武縣攻德州,有古道到白水濼,邀契丹大軍的後路。後路被斷,耶律宗真就只能帶著數十萬大軍到大草原去了。雖然習慣遊牧,帶著數十萬人在草原追兔子也難以接受。

耶律宗真只能帶著最後一點僥幸,派使節來見徐平。能用談判的方式,讓宋軍讓出所占的地盤,哪怕受一點損失,對契丹也是理想的結果。

想了想,徐平喚過譚虎來,對他道:“速派人去唐龍鎮,請範經略到這裏議事!”

譚虎叉手應諾,轉身出去。

範仲淹帶兵攻下唐龍鎮,斬了叛宋的來守順,族人遷往內地,便駐紮在那裏。他的數萬大軍尋找要地築城,準備長期駐紮,從西北方向威脅契丹的朔州。此戰過後,範仲淹要來九原、朔方一帶為經略使,與契丹的談判他應該參與。

劉滬告辭離去,徐平一個人到了庭院裏,看著天上的一輪明月。

已經是秋天了,正是秋高氣爽的時候,天上的月亮顯得分外明亮。月光透過光禿禿的枝椏灑在地上,斑斑駁駁,好似在地上鋪了一層寒霜。

估計最終還是要打一仗的,只是徐平不知道耶律宗真敢不敢帶著全部三四十萬大軍到豐州。一旦敗了,這三十多萬大軍失去戰力,則徐平從西北方向,高大全統河東路兵馬從代州的東南方向,同時進攻雲、朔兩州,局面就無法收拾。

契丹是真正的帝國,不會跟元昊的部落首領一樣,做事全憑自己喜好。想來耶律宗真不敢這麽冒險,可能會兵分兩路,一路經德州兵逼振武縣,一路到豐州出戰。

如果這樣,仗打起來就有講究了,黨項的十幾萬大軍就有了用武之地。

打到這個份上,若說徐平沒有直下雲、朔兩州,威逼幽州的沖動是不可能的。不過他能控制住自己的沖動,堅持把戰線擺在這裏。

戰爭不只是攻城略地,不只是熱血拼殺,說到底還是兩個帝國實力的比拼。無非是兩個國家的較量,在特定的時間,用戰爭這種形勢表現了出來而已。攻下雲、朔,固然是大功,可以漲自己的志氣,但好不容易從東西兩個方向撕扯開的契丹防線,又聚到了一起。

幽雲十六州大大增加了契丹的實力,但契丹的根本不在幽雲十六州。奪下雲、朔兩州對契丹不是致命的損失,對峙的戰線縮短得到的好處,足以彌補這幾州失去的損失。

看著天上的明月,徐平嘆了口氣。到了自己現在的地位,最重要的已經不是過程,而是結果。重要的不是去怎麽打仗,而是要知道從哪裏停止。不懂見好就收,把戰線越拉越長,最終會讓後面無數的矛盾集中爆發起來,一發不可收拾。

契丹派使節來談什麽?耍嘴皮子當然不是目的,而是要各自摸清對方的底線,後面的戰事要從哪裏開始,到哪裏結束。都不能一下滅掉對方,只能這樣打打談談,談談打打。

三日之後,耶宗真和劉六符得到了徐平的答復,雙方在雲內州和豐州的中間青冢會面。

秋風已起,草木枯萎,遠遠看去前面一個巨大土堆,上面似還有青色。

範仲淹駐馬,看著遠方的青冢,吟道:“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千余前宣帝南征北討之後,還要賴此一女子撫綏蠻夷,統軍之人至此,豈能無愧色?”

徐平道:“對於蠻夷或征或撫,本無一定之規,擇合用者為之。只是朝廷大政,以一弱女子一身當之,有些令人不齒罷了。統兵之人有愧,居廟堂理朝政的人,難道就能夠心安理得?朝廷大政,文武並用,文事不修,武事自然敗壞。文用於內,武用於外,內為根本之基,武以別內外而已。故宣帝言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之道雜之。”

範仲淹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這涉及到兩人深層的治國之道的區別,不是徐平一兩句話就能說服範仲淹的。這幾年來,徐平對自己的整個治國理論越來越成系統化,已經開始自成一派。儒家系統內的治國理論之爭,不脫《春秋》、《尚書》、《易》這幾本經,其余的沒有這麽嚴重的原則爭論。《春秋》講的就是華夷之辨,內外之別,在這一方面徐平慢慢走到《春秋》這一派的儒生的道路上。一講文武,必講內外,成了徐平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