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治術(四)

從離開原始社會,出現了剝削者和被剝削者,形成了國家,出現了政權,政權就天然具有兩面性,或者說有其獨立的人格。既有維持剝削制度的一面,也有調和矛盾,抑制剝削烈度的一面。對於不同的階級,這個獨立人格或有強弱,剝削者覺得強,被剝削者或許會覺得弱,被剝削者覺得強,剝削者會覺得弱。當然,也有那種讓兩方面都覺得軟弱不堪的廢物政權,也有那種讓兩方面都懼怕的強勢政權,不能一概而論。

不管怎麽說,政權天然是具有既代表兩方面的利益,同時又要抑制兩方面利益的兩面性,被兩面同時討厭,實屬必然。個人與政權相互理解,就要講忠恕之道了。

不管是剝削者,還是被剝削者,不管是哪個階級,如果要強行抹殺政權的獨立性,抹殺其獨立人格,哪怕其強盛一時,都會被政權的暴力教作人。如果政權手中的暴力壓抑不了這種行為,那麽社會的暴力就會取代政權的暴力,還是要來教你好好做人。

徐平前世,隨著工業革命的興起,資產階級挾工業之威,對內進行殘酷的階級剝削和壓迫,對外則對其余的國家、民族進行慘烈的帝國主義壓迫與剝削。他們馴服了政權的暴力工具,自以為從此天下無敵。最終在內部激起了以工人階級主導的被剝削階級的反抗鬥爭,在外則激起了被壓迫民族的民族主義反抗鬥爭。階級鬥爭和民族解放鬥爭相互交織在一起,掀起了以資產階級意志主導的帝國主義,和以被剝削階級為主導的國際主義兩股大潮。兩股大潮纏在一起,最終把資產階級馴服政權為自己壓迫和剝削的工具的美夢砸碎。

最終的結果,是資產階級把剝削披上了一層遮羞布,承認資本主義國家不是資產階級進行階級壓迫的工具,開始講調和。被剝削者經過了百般努力,徹底消滅剝削制度的努力最終失敗,同樣也開始講調和。理想終究是理想,人力不及,如之奈何?

講奴隸和奴隸主,講地主階級與農民階級,講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剝開來,實際上還是躺在那裏張牙舞爪的“剝削”二字。將來會不會出現另一種剝削形式?天知道。只是用歐洲歷史解析剝削而成的意識形態,與中國的歷史對不上號。

走向未來,最重要的是從農業經濟走向工業經濟,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其實是無關緊要。雙方都曾經以為那是歷史盡頭,等到大潮退去,才發現還是在路上。認為世界就是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鬥爭,只是因為站在潮水裏,看不清方向。

前世從課本裏學過了資本主義的工業化,自己經歷過了社會主義的工業化,到了這個世界再去講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去把工業化跟資本主義捆綁,徐平吃多了。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曾經你死我活,有我則無你,是因為都覺得要到達歷史的盡頭,比賽誰更快到達那個盡頭。結果歷史的盡頭遙遙不可期,只能夠坐下來,商量著以各種方式共存下去。

覺得搞工業革命,一定要讓資產階級上台,羊吃人和圈地運動都是必然,是不得不承受之惡。怎麽說呢?惡就是惡,沒有什麽不得不承受之惡。這與容忍剝削不一樣,剝削不是不得不承受之惡,而是生產力達不到,政權確實無法把一切包辦,只能把一部分權力交給社會。容忍的不是剝削之惡,而是階級分化對社會發展的正面作用,由剝削而帶來的惡是必須要打擊的。這就是改革,維護秩序,讓剝削階級發揮正面作用,抑制其負面作用。

在中國出現羊吃人,出現圈地運動,被趕出來的人可不會跑到城市裏去給資產階級作牛作馬,被工廠主敲骨吸髓。西有西域,南有南洋,東北有契丹,大把的地方可去,實在不行了還可以上山落草為寇。明朝的滅亡,不只是亡於農民起義軍,還有大量被逼到東北去的人口,被逼著去做別人的奴才。殘酷的階級壓迫,是從內外兩個方面表現出來。你不給下層人民留一口救命糧,那就天地大變,拉著你一起把這世界埋葬。大英帝國從盛極一時,到分崩離析,少不了從自己體系獨立出去的美國的手腳。一味剝削,是自取滅亡。

徐平前世有一種迷思,對於歐洲與美國有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向往,哪怕在那個世界無法去經歷他們的浪潮,那麽到了另一個世界也要去經歷一番。如果能把中國變成不再是中國,而是另一個歐洲,另一個美國,那當然是極好的。至於中國這數千年的文明,早早扔到垃圾堆裏去。奈何這個被向垃圾堆裏扔的文明,就是這麽頑強,在另一個世界無數人都做不到的事,到了這個世界,別說憑著一個人,全部人都來了也還是做不到。

你就是你,不要總想著去做別人。中國就是中國,不要總想著要變成另一個國家。在這個國家非常重要的是做不做自己人,什麽樣的自己人,可以再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