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治術(四)(第2/2頁)

做人要實事求是,做不到的事情不要去多想,好好想想自己應該做的。做宰相,徐平就只能立足於現實,進行改革,調和內部矛盾,從農業經濟走向工業化。

住了一會,默默喝了一會茶,讓趙禎和吳育消化一下自己前面講的內容。徐平再次站起來,走到黑板前,拱手道:“施政三策,一曰抑。抑即抑租息,抑由此而來的土地價格擡升和用於農事的諸般物事價格上漲。此時所說的地價,不是指一畝田地值多少錢,而是力稼之農夫,竭盡全力耕種,所得扣除種子、肥料等等的純糧食,比之地價,多少倍數。其間因為有地之貧瘠,有肥料多寡,有水利便不便利,需通盤而論,得一大致之數。用於農事的諸般價格上漲,亦是如此。如何抑?官府從租息下手,一是上下枝節眾多,無數官吏從中上下其手,實無法由官府來代民間向農戶借貸。欲消解借貸之害,抑之極難,或許將來有聰明之士能想出辦法,臣無能,只能從另一個辦法著手,這裏暫且不論。抑之策,行之於谷價與農事必需之物的價格。”

“抑制谷價暴漲暴跌,辦法古已有之,謂之常平,本朝亦行之,再議規例即可。至於農具、耕牛之類,天下最多的農具實是由三司鋪子發賣出去,可由三司抑源頭。而其真正使用農具的農夫之末端,自有另一法,暫不論。還有其他,如學事,如水渠用水,如道路橋梁,如育孤養老,如醫藥這些事務,朝廷多做一點,就讓小民少一點借貸的因頭。凡是民生所本,生產所必需,防天災人禍,朝廷多幫一把手,就能助小民渡過難關。常平配合學事,加上由朝廷主持一些民生、生產,都是抑租息之禍的辦法。”

借貸的發生,很多都是遇到了難處,不得不借錢渡過難關。官方插手得越多,民間借貸牟利的空間就越小。當然完全杜絕不可能,哪怕所有的難關都由官方幫手,還可以利用賭博等非法手段,徐平前世還有誘人吸毒之類呢。實際上官府包辦不了一切,借貸必然還是會發生,只是萬事都有度,掌握好度,一旦過度則好事會變成壞事。

保險也是借貸生息剝削手段之一種,官方退出民生保障,保險便無孔不入。抑制利息剝削,一個重要的手段就是由官方接過教育、醫療、災禍等等的保障。你覺得保險來代替官方做這種事,自己沒有受到剝削,那只能是剝削被轉移到了別人身上去。無所不在的保險,無孔不入的借貸,這就是農業社會高利貸的變種,只是被教訓學會調和了而已。官方從民生領域退卻,交給商業保險,就是在加重對底層的剝削。反過來,官方積極地開辦學校,建立醫院,救助天災人禍,鼓勵各種自助,就是在緩和剝削的烈度。

借貸手段產生的剝削,程度還要深於地租。哪怕是按照歷史上青苗貸穩定下來的名義上的年利四成,也比地租從整個收成中分走的多,然而實際利率還要高於此數。

采取抑的辦法,歷史上的王安石變法中可以找到很多。他肯定不是徐平這一套的意識形態,但對待剝削的態度上,卻有共通之處。

趙禎沉吟一會,道:“宰相所言地租和借貸取息害農之理甚明,只是谷價漲跌、耕牛犁鏵價格不常,為何也是借貸取息之害一種呢?”

徐平捧笏:“臣試言之。以谷價來論,若遇豐年,家家有余糧,皆遇賣余糧而換些心儀之物。此時價必跌,而勢力人家有這心儀之物,多收糧谷。若是平年,一家有難,有借貸渡過難關,勢力人家若取高息,轉到其他一樣的貧苦人家,一家一家都湊一點,難關也就過去了。而到災年,天下乏糧,唯有勢力人家有余糧,必取高價。若去貸谷,平年秋後只加兩成三成息,在災年則動輒翻倍,甚或更多。天下通行用錢,不必再去勢力人家借貸渡荒,改到市面糴買,谷價騰貴。此時谷價之貴,便是災民貸息變高之另一種,從借與貸翻到了市面上來而已。翻到了市面上,把小民之間互幫互助,和衷共濟共渡難關的路也壓窄了,就連稍富之百姓,在此時亦如勢力人家,用此市價而收租息。此時的谷價,已經不是通有無的商人之價了。其余類之。”

簡單地說,豐年和災年的糧食價格,不再是商業行為,而是帶上了金融屬性。只要商品帶上了金融屬性,就從單純的互通有無的商業行為,變成了利息剝削的手段。對這種行為的限制,中國自古有之,即常平,這也正是王安石變法的重要內容。

在商業中囤積居奇炒作價格的辦法,或者說投機倒把,為歷朝所打擊。事物都有兩面性,商業通有無,商人從中賺取利潤是合理的。超出商業行為,用金融手段來在商業中賺取利潤,是被限制的。金融的正面性,在於向生產領域配置資源,而不在商業行為中。法家所謂的抑商,正是出於對此負面性的認識。而反對抑商的人,則是出於對商業通有無的正面認識,各置一端,不能夠簡單地認為他們誰對誰措。當朝理政者,對此要有清醒的認識,哪些商業行為是被鼓勵的,哪些應該是限制的。以常平來平抑糧食價格的波動,是因為糧食是民生所本,其實大多數的商業行為,不可避免都會這種行為,都有勸和抑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