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理政

擡起頭來,看著窗外漸漸變濃的夜色,徐平沉默了一會,嘆息一聲,對趙禎道:“天下治亂興亡,後人評點起來,總是要說哪一個是庸君,哪一個是奸臣。天下若無這庸君奸臣,必然世道永昌。依臣看來,以天下之大,豈是一二人能夠禍亂之?此事前朝或有,本朝君臣一體,祖宗家法,諸事立制,卻不應該如此。秦有天下,二世而亡,指秦二世和趙高、李斯為昏君奸臣。臣言,二世和趙高固然是暴君奸臣,然而秦之亡,卻不是亡在這暴君奸臣的手裏。秦之亡,實因其暴政而亡,後世當引以為戒。”

趙禎道:“秦之亡於暴政,先賢論之甚明。宰相,你言以仁義之道佐朕治天下,必然是與暴政無關。突然之間,怎麽說起秦之興亡來。”

徐平捧笏:“仁義治天下,仁之一道,固無可言,而義之一字,實是一言難盡。臣言天下大事,無外文武。對內曰文治,對外曰武功。文治不可興於外,武功不可取於內。是故文歸於仁,武起於義也。對內不施不仁之政,對外不興不義之兵,此朝廷之職也。對外稱仁,不識大體,如婦人持家不分內外。滿朝臣僚,對內示義,則有異心。天下大義,必操之於人主。是故臣為宰相,變法理政,當受天下之怨,而恩歸於上。臣以下所言,多是受怨之事,以陛下之聰明,自能盡知。臣明言之,非欲分辨於陛下,只是告之後人,臣為政之舉,多有不得己而為之之處。後人當深知,此政只是有利於此時此地,不可因循。”

後人經常諷刺中國古代,不管什麽事都是皇上英明,壞了事是有奸臣。其實這就是中國的政治制度,怨歸於己,恩歸於上,不然你是想做王莽嗎?自己同意來做大臣,皇帝把大權給了你,事情做砸了,不管什麽原因,都得甘心受罰,哪裏能夠一點委屈不受。

趙禎聽了,從案後站起來,對徐平道:“朕召宰相來,正要咨以治世之道,而致天下太平也。宰相何出此言?你我君臣相得,當攜手並力,拯民疾苦,讓天下安泰!”

“凡事,皆要一分為二,有其一利,必有一弊,因時因地而異。此時之善政,百年之後或為惡政,此時去除之弊,百年之後或有利於當世。政因於時,因於地,一時舉措不能致百世之太平。為政者當深知,查其時,查其地,而用治世之術。不可因循苟且,行刻舟求劍故事。自上古而及於今世,欲變法者不可計數,成者有之,敗者有之。若論變法之功無大於秦用商鞅,用商鞅之術秦富而強,終滅六國,一統天下。秦用商鞅之術變法而致國強,商鞅終受車裂之刑,後來者豈不震怖!用一術,治國者只是取其利於當時之端,而其弊天下之端已種,時移世易,其利漸盡,弊端漸顯。當此時也,治國者當別求一術,取利而暫抑其弊。以仁義行天下,此治國之大道也,大道可以行於萬世。道之下治國之術,只是一時權宜之計,利盡弊顯之時,治國者當別尋治國之術。書生不知世事通達,見一時之榮,而百年之後漸枯,則跣足而舞,告於天下。爾曹皆愚笨,蒙昧無知,為人所欺,聰明如我者,則見其功成之時,敗因已種。天下之亡,不亡於某某,實亡於建大功之人也!”

聽了這番話,趙禎一時怔住。就連一邊記錄的吳育也擡起頭,看著徐平,不知道他突然間怎麽說出這番話來。以大宋制度,商鞅的悲劇必不可能,說起來又有何用?

為什麽說這番話?因為接下來徐平要講的,就是從現在的勢力人家手中奪社會生產的剩余了。他憑著前世的見識,隨著生產力的進步,生產的發展,在這個過程中很可能並不會真讓勢力人家變窮。所謂奪,也不是真地奪,只是後面的發展成果,勢力人家分到的份額會變小。然而有的人就是這樣,記仇不記恩,便宜沒夠,吃虧不玩。別人賺十貫錢他賺五貫,便就覺得受了天大的委屈,世上再沒有一個好人。有這種人在,徐平的話又說得這麽明白,必然有人會在以後罵他刻薄,全天下都受了好處,還是刻薄。

話說明白,是為了後人著想。用欺瞞小術,只是贏了一時,而落罵名於後世。

說起商鞅變法,書生之見,是因為他突然記起來,前世學到的文章裏,有人為了影射王安石,就是這麽說商鞅變法的。這個人就是蘇軾,他的舅舅程浚是徐平的同年,殿試的時候機緣巧合,唯有他們兩人一起說幾句話。通過程浚,徐平知道了蘇洵,不過此時的蘇軾兄弟都還是剛會跑的小孩,徐平只是知道有這麽兩兄弟而已。文人,刻薄起來,那真是能把黑的說成白的。因為反對王安石變法,蘇軾便就寫一篇文章,別起新意,說秦國富強跟商鞅一點關系都沒有,滅亡倒全是起因於他。蘇軾寫這篇《商鞅論》,本意借著貶低商鞅和桑弘羊,對宋神宗和王安石指桑罵槐。後世又有小文人,見了這立論,以為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大道理,一驚一乍地說你們都不知道吧,秦朝是因為用了商鞅滅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