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要失職

司馬光走到徐平身前,先向殿上的趙禎行禮,趙禎曰可。司馬光轉過身來,對徐平躬身行禮:“光以微末之官,欲辨宰相。相公,光失禮否?”

徐平道:“不失禮。官高官低,朝廷之位也。朝廷之位,選賢而任能,朝廷之意。朝廷之意自歸朝廷,不關人之賢否。我不賢而居高位,爾賢而位卑,不過朝廷失察。朝廷失察非朝廷之錯,只是此時欲用我之能,而忍賢德不足。日後你之能過我之能,位自會居我之上。賢又過我,則賢能相當,朝廷得之必大喜。是故,你近前若未拜陛下,未揖我,是失禮之舉,禮在朝廷。以小官辨宰相,是為朝廷爭,不失禮。”

司馬光忙拱手:“光何德何能,敢當賢於宰相上?相公欲譽我而實訾我耶?”

徐平道:“非。你與我廷辨,是否因朝堂之榜而辨?”

“答相公,確是因朝堂之榜。”

“既如此,必是對榜上所列有所見不同之處。宰相當位,朝廷選賢與任能也。宰相實未必賢能當天下之選,朝廷或有失察之時。失察非朝廷之錯,蓋朝廷非聖人,實難明察於天下。百官、百姓助朝廷察之,此應有之意。廷辨,百官助朝廷察之。你欲辨榜文,必是於榜上所列某處,與見不同。榜文未行,不關能否,此時與宰相廷辨,必是助朝廷查宰相賢否。你可以,百官可以,細民亦可。所見不同處,必是於此處見宰相之失賢,必是於此處以己賢居宰相之上。不然,出列廷辨為何?此無關對錯善惡,你為官之職也。”

說到這裏,徐平的表情嚴肅起來,對司馬光道:“君實,你欲辨宰相,我曰可,斂容出列。何也?此我於朝廷之公也。我賢能或未足,所言或有未賢之處,與你一起查之,助朝廷之宰相合於賢。此時是你、我於朝廷之公事。你以譽、訾問我,是以己私,犯所任朝廷之公職,為失位。以私害公,士大夫不當為,以後切不可再犯!”

司馬光愣了一下,忙躬身謝罪,轉身對趙禎行禮:“臣犯因私害公,請陛下罪之!”

趙禎不罪,司馬光請再辨。趙禎曰可。

一道德不是要在政權中貫徹徐平的意志,而是要讓政權形成自己的意志,也就是有統一的意識形態。以意識形態來統領政治,就是政權意志的表達。在政治中意識形態貫徹得越堅決,執行得越徹底,政權的獨立人格就越強大。

這個過程不是看哪個官員聰明,也不是看哪個官員能幹,只是確保意識形態的完整和統一。只有如此,才能確保意識形態的貫徹,這就是一黨執政的內在邏輯。

在政治中摻入了官員私人的動機猜測,善惡評價,就是失職。

公天下和私天下的政權,不會特別強調要求官員的忠誠,他們就是政權的本體,他們的忠誠表現在對政權的忠誠上。從漢朝到宋朝,中國對官員的道德評價體系中,賢能奸佞更重要,忠不忠於皇帝本人一般不會特別強調。漢朝講孝,不是從家庭倫理來的,而是來自於天命的天之子,政權意志在政治中的表達。只有家天下,官員分家臣和客兩種,才會要求官員強調自己是家臣而非客,要求官員完全忠於皇帝本人。春秋家臣多客卿少,戰國客卿增多,就是文明從家天下慢慢走向大一統的過程。明清逆著這個過程來,就是從大一統慢慢向著諸侯林立的穩定狀態退化,官員客的身份越來越少,漸漸變成了奴才。

漢武帝之前是漢文明的準備時期,之後到宋亡是漢文明的發展時期。政權是文明獨立人格的表達,也有發育成長,形成靈魂的過程。從漢到宋,宗族一直在消解,到了宋朝怎麽想重建宗族都建立不起來。明到清,宗族一直在壯大,就是為天下分家作準備。

徐平前世跟很多人一樣,非常好奇如果沒有洋人,清朝最終會發展到哪一步。現在終於想明白,終點無非是諸侯林立的周朝,一如羅馬滅亡之後的歐洲。在遙遠的未來要麽把漢文明徹底遺忘,要麽漢文明重新覺醒,再次私天下或公天下,走向大一統。

特殊的歷史原因,中國經過了晚清民國這樣一種變相的短期諸候林立,快速重建了大一統。但是只要漢文明沒有復興,文明人格沒有重建,大一統維持就非常艱難。凡事只看對不對自己有利,家庭比國家重要,屁股比腦袋重要,都是思想展現。只要條件合適,天下瓦解,先按照地盤分裂,再按照家族分裂,由血統提供政權的合法性。

羅馬滅亡之後沒有留下民族主體,其文明寶庫歸於滅亡了羅馬的人,他的地盤就很難再統一了。每個民族所形成的國家,將再次開始文明的成長,形成不同的文明。

社會是由生產力,及由生產力決定的生產關系也就是階級的對立統一,和人與人交流所生的文化共同形成的。社會繁榮不繁榮,國力強大不強大,主要由生產力決定。而文明則主要由人的文化決定,否定人有個體和集體兩種人格,極端強調人的社會性,單純的生產力決定論,已經證明不合於人類的實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