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廷辨

慶歷二年春正月庚戌日,初五,趙禎禦文德殿,大早朝。

正殿早朝,更多的是禮儀性的,在京官員,無論匣務不匣務,全部上朝。皇帝每隔一段時間在所有官員前露面,表示自己身體正常,國家運轉正常,避免猜疑。在這種大早朝上面,原則上所有的官員都可以奏事。這樣做的制度意義,是表示朝廷大政沒有被皇帝身邊的人把持,真有意外,可以在大朝會上當眾揭穿。當年宮中失火,呂夷簡一定要讓劉太後請趙禎出來露一面,才肯帶著百官離去,便是出於這個原因。

徐正站在角落裏,都看不到兒子站在哪裏,心裏還是無比的自豪。小時候不成器天天鬧騰的那個混小子,誰能夠想到有今天,站在了百官的前頭。上朝前知道自己的位置看不到兒子在哪裏,徐正特意打聽過了,徐平的班位在趙元儼和晏殊之後,百官第三位。

趙禎升座,群臣行禮如儀。起居告謝畢,輪班奏事。

前殿一般不議大事,因為這種大朝會禮儀繁瑣,時間緊張,參加的官員又太多,大事議不清楚。議的多是日常事務,大臣上前稟奏,趙禎可與不可,不能決定的由小黃門把奏章收入袋中,帶回宮中處分。政令必出中書敕令,疑難大事趙禎一個人也決定不了。他冒然一個人做決定,手詔被宰相給退回來,不是什麽好事。

明朝之後不設宰相,哪怕後來出現大學士,清朝出現軍機大臣,實際行使相權,也都不是宰相。沒有政令必出中書,只能用敕,軍令必出樞密院,只能用宣命這兩條,權臣的勢力再大,哪怕能決定皇帝的生死,宰相也不是政權決策班子中的一分子,而只是皇帝的下屬。宰相班子是國家實際的治理者,是由制度來保證的。

第一班宰臣,晏殊和徐平帶幾位參知政事上殿。奏的都是已經決定的事情,主要是徐平將要使要的官員職的升遷,如葉清臣進龍圖閣直學士,李參直史館,諸如此類。

第二班樞密院,呂夷簡帶樞密副使上殿,奏西北的軍事安排。

第三班三司,程琳帶三司副使上殿,奏今年的財政安排大略。

第四班開封府,任布上前奏春節期間開封城內事。

第五班審刑院,宋庠上前奏訟獄。

自西北亂起,前殿奏事只有五班,五班奏畢散朝,不能超過辰時。大朝會禦史中丞要監察紀律,是不上殿奏事的。

最後禮儀性地問群臣有無別事要奏,眾人都已經準備退朝了。

正在這時,排位極靠後的司馬光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捧笏抗聲道:“臣司馬光,請與集賢相公廷對!相公欲一道德,此根本大政,關萬民疾苦,天下興衰,不廷對,何以服百官!百官不服,何以臨百姓!”

趙禎已經要起身了,只好又坐了下來,看了一眼下面站在前面的徐平。

徐平神色淡然,捧笏出列:“臣願對!”

此話一出,準備走的百官精神一下子提了起來,很多人不由自主地就踮起了腳。

廷辨是宋朝對政治大事的討論方式之一,而且是最激烈的方式,除非是涉及到國家的根本大政,不然不用。這是一場由在殿內的朝臣全部參加的大辨論,涉及到的人多,討論的事情特別重大,觀點也尖銳,大多數廷辨都會從早到晚。甚至思想爭論激烈的時候,一次不行,在短時間內多次進行。

廷辨這種大事,大多數的官員一輩子也碰不上一次。

用徐平前世的政治制度比較,這就是執政黨內部關於國家根本大政的大辨論,議會制國家的議會辨論,一黨制國家統一思想之時的大討論。

一道德,就是統一政治立場,確定政治原則,統一思想。這麽大的動作,沒有人反對是不可能的,徐平早有準備。徐平攜西北大勝的軍功回朝拜相,很多人懾於威勢,在榜文帖出來自己沒有做好準備前,沒有站出來罷了。今天不廷辨,早晚一天會廷辨,要一道德這是不可避免的。此時官職尚低微的司馬光第一個站了出來,並不出徐平意料,歷史上王安石一道德,就是他反對得最激烈。

一道德不是逼官員站隊,如果最後搞成官員站隊,一道德實際上就失敗了。這就是思想的大辨論,不辨明白,強行推下去是沒有用處的。歷史上王安石變法,在一道德的時候實際上是失敗了,他強行推下去,立新學,以新學取進士。讓滿朝官員站隊,與自己思想相同的就用,不相同的就貶。最終的結果,是造出了一個舊黨,最終上台來鬥他。

政治立場、政治制度、政治原則、施政舉措不是憑空來的,都有內在邏輯,這個邏輯就是文明的特性。如果沒有找出這個邏輯,就說明文明還沒有真正地確立起來。

這個年代決定著政治的邏輯,就是韓愈和柳宗元的性情之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