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日月當空,洞燭萬民

歐陽修擠上前來,拱手道:“宰相言,民之教化為天下之德,何以教化之?”

徐平道:“朝廷立制度,謹行之,此之為教也。民有欲,從之;民有惑,解之;民有難,助之;民有上進之心,使之學。此數者,為育也。有治家足以垂範者,表彰之,此之為勸也。且教且育,兼以勸之,感於民心。民以朝廷之制治修其身,治其家,此為教化也。”

政權扮演的是父親的角色,對民的教化,其實就是怎麽養孩子。徐平所說的是自己前世習慣的家庭教育,換到天下來,就是政權對民眾的治理。從民欲當然不是百姓想要什麽就給什麽,那叫溺愛,而是合理的欲望給予滿足。

要做事情,先問問百姓想不想要,如果都說不想要,那就算了。真對眾人有好處,但是老百姓不想要怎麽辦?官府自己去辦就好了。比如修路,老百姓不想修,那就官府自己去修,誰想走誰交錢。不然路修好了,有人天天走,有人一輩子不走,有人說你好,就有人覺得不公平。政權一切是以得萬民之心第一,讓百姓得實利是處於第二位的。

歐陽修退回,覺得徐平說得有道理,又總感覺哪裏不對。

司馬光走上前來,拱道:“敢問宰相,綱常不立,人倫何依?何以教化萬民?”

徐平道:“朝廷制度為綱,施政為常,此為天下綱常也。百姓心向之,自有人倫。”

周圍的人吃了一驚,沒想到徐平會真地這樣大破大立,連以前的人倫也全部放棄,一切都從頭再來。徐平前世很多人都要求政治從這裏走開,從那裏走開,實際上政治在社會中無所不在,是走不開的。倫理是政治在社會中的表現,不可能不受政治影響,對此感到反感的,大多是想堅持傳統,或者從別的地方學來一套。像徐平前世要收房產稅,是按照家庭收還是按人收,就直接從經濟利益上影響家庭倫理,你避也避不開。

司馬光一下子急得臉都紅了起來:“宰相此言,置三綱五常於何地!此祖宗之法,成之以禮,傳於後世,以治萬民也!以朝廷為綱常,何以使萬民慕教化!”

徐平心中嘆了口氣,這一步還是避不過去。

對文明記錄的史最先是道儒分途。道家舍棄現實社會,留靈魂在那個精神世界裏,把那個世界當現實,把現實世界當虛幻。儒學則依然記錄現實世界,來表現那個精神世界。

儒學成為儒家,是在戰國時期。天下面臨大變誰都看得出來,儒學只記錄的方法已經難以為繼。分出墨家以神鬼代替那個精神世界,放棄天下一家,大家無爭。然後分出孟軻和荀卿兩家,一主人性為善,一主人性為惡,各成一套治理辦法。荀卿一家後來又發展成了法家,人性既然為惡,政權自然也就不需要遵從人性,一切按政權的辦法來好了。

司馬光學自荀卿之人性本惡,不過他主張以禮,也就三綱五常之類禮法,倫理來使人棄惡從善。他們所主張的倫理教化,是性情論在政治中的一種反映,影響了整個宋朝。

徐平看著司馬光,道:“禮,德之顯於民間者也。三綱五常,漢之德顯於民也。君實欲以三綱五常行於本朝,是以本朝有漢之德耶?”

司馬光愣了一下,道、德、仁、義、禮,這幾個基本概念是有順序的,後一個是前一個的延伸。不過在這個時代,各有各的理解,並依此衍化出來各種各樣的理論。司馬光等人是主張用這套禮,強推於民間,用禮教化,顯示天下之德,這就是後來的禮教。

一邊的歐陽修道:“漢之德早失,散於民間,行禮教民以聚之。”

徐平道:“德,道之顯於民者也,德本於道。禮,民以德而成人倫,為德之化。是故德生而禮自成,未聞行禮而能成德者。天地分,德化為仁義,散於世間。朝廷行仁義,仁義取信於民,則德生,德生禮成。以三綱五常求禮,是欲朝廷行秦之暴耶?舍其本而逐其末,不知所謂!德本於道,禮本於德,豈可亂其序!亂其次序,非求治,是求亂也!”

“漢以昭昭天命,如大鏡懸天,照萬民之心,而成其德。此德成禮,是為三綱。天命今已不存,三綱豈可為繼。天命何在也?在人心也。韓柳諸公辨性情求人心,欲求漢之天命也。今朝廷之政,施於天下,得萬民歡心,則如日月之升也。日月當空,洞燭萬民,民心向日月,自成朝廷之德。德生禮成,天下大治,自成當世之禮!”

道德仁義禮,這一套說白了,就是不只是滿足天下百姓的物質欲望,還要滿足天下百姓的精神欲望。不只是作為一個中國人生活比別人好而驕傲,還有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自豪感,一種強大的精神凝聚力。有了這種精神凝聚力,外來文明,包括宗教,都將對天下之民無處下手。談起信仰、文化之類,外來文明都會被這個文明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