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跑了的狀元

包拯離去,章得象對徐平道:“沙州僻處西域,人戶不蕃,地方不廣,昭文相公一再叮囑,過於多慮了。似此等地方,就是真封西平王,讓其裂土封疆,也無大礙。”

徐平正色道:“相公此言差矣。自張議潮起,地方百姓群起響應,趕走吐蕃,慘淡經營一二百年,何也?心向中原,不忘其本。立西平王以應民心,朝廷示其公,設流官治理地方,則朝廷於天下大義也。得兩州之地,再行裂土封疆,糜費錢糧,公義何在?”

章得象恭聲謝昭文相公指教,回身去忙別的事情去了。

徐平看得出來,章得象這一聲謝只是客氣,心裏其實並不當一回事,覺得自己在小題大做。本來嗎,隨便找個人立為西平王,還說多麽多麽重要,很多人都覺得可笑。

這並不可笑,西平王的人選確實是有些隨便,但後來的制度卻不隨便。漢太祖所謂斬白蛇起義,真細究起來,其最初起兵又能夠有多麽神聖?但其一直堅持,最終形成了兩漢四百年的昭昭天命。起步的基礎差,只是開頭艱難,持之以恒總能達到目的。

立西平王,實際治理權牢牢由朝廷掌控,兩者缺一不可。不立西平王,朝廷制度地方不適應,與百姓之間沒有緩沖,容易沖突不斷。地方不平靜,便就發展不起來,發展不起來百姓愈加不滿。惡性循環,結果難以預料。立了西平王,再授以治理之權,形成真正的裂土分封,最終必然坐大。不要說教化,只怕那地方早晚還是要分裂出去。

政治就是這樣,說到底是關於人的事情,追究到最根本,或許就是很簡單。關於人是社會性的,還是獨立性的出於趨利避害從而湊到一起來的,形成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最根本的理論根基。真問起來,誰會覺得這個問題有多麽高深?在很多人眼裏,說不定就真認為想這個問題是吃多了撐的,自己比誰都高明。

談到歷史,談到政治,有的人會高高在上地拋一句:人,天性就是自私的,連這都看不清,都是被洗腦了,還沒有經過社會洗禮。實際上這樣說的人,說不定還很認真地贊同社會主義制度呢。至於社會主義的社會是個什麽意思,有必要知道嗎?

不在這個位子上,沒有必要知道。徐平做到宰相的位子上,腦子就必須清楚,一定要知道。不然就會出現制度混亂,互相之間牴牾不清,缺乏可執行性。

不要求官吏按照制度辦事,政權的政治制度就失去了嚴肅性,無法取信於民。按照制度辦事,照著這一條幹,就違犯那一條,照著那一條,就違犯這一條。怎麽辦?覺得自己聰明可以刪一些留一些?刪掉一條就惹出更大的麻煩來。

從唐到宋,為什麽對於人的性情一直糾纏不休?真是讀書人吃多了不想做對人民有益的事情,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耗費精力?因為人性的認識,是政治制度的根本。

共產主義是基於歷史進程的否定之否定認識的一元進化論,下一個朝代必須比上一個朝代先進,這是理論的根基。事實與理論有出入,也必須硬套進這個理論框架裏。社會主義是認為人有一元的社會性,所以可以不經過資本主義階段的充分發展,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社會。資本主義理論家一樣有大量的共產主義信徒,但是認為人性是自私自利的,必須經過資本主義社會的充分發展,才有可能進入共產主義社會。

冷戰的結果已經對這個人性的爭論給出了答案。承認了人性不是一元社會性,而是有兩元的個人和社會兩性的社會主義國家,和承認了人有社會性的資本義國家,最終笑到了最後。不管這個認識是主動的還是盲目的,符合了這個方向的,制度就表現出了活力。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徐平前世跟許多人一樣盲目。說起制度不合理的地方,下邊執行很困難的時候,經常跟身邊人一起發一句牢騷,人家外國怎樣怎樣,就不會這樣。憧憬著有一天,最終也會跟想象中的那個外國一樣,不會再這樣了。

現在明白了,哪裏有想象中完美的那個外國,那只是小文人不切實際的幻想,為了表示自己高明的托詞而已。真按著那個方向去,最終會是一塌糊塗。人性的二元本性,必然導致制度需要不斷改變的不穩定性,和要以一理貫之的任務艱巨性。

人性認識表現在政治制度中,在農業社會就是人性善惡的討論,到了工業社會,必然會發展到社會性和個體獨立性的討論。這個問題不清楚,制度就是一團亂麻。

徐平利用前世的知識,壓下了這個時代關於人性善惡的爭論。他開始把社會資源向城鎮工商業引導,工業化會很快發展起來,關於人性的爭論還會再起。

對工人敲骨吸髓的血汗工廠合不合理?對外掠奪還是實行互惠貿易?社會管理成本是應該由勞動者承擔,還是由資本和資產所有者來承擔?政策取向都會以此為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