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應有權變

聽了徐平的話,趙禎點了點頭,確實是這個問題。如果劉三嘏只是跟公主有矛盾,而沒有任何作奸犯科的地方,在契丹面臨生命危險逃到宋朝來求庇護,宋朝不管不顧地把他送回去,難掩眾口,難平民心。

徐平道:“劉三嘏,本河間府人氏,其先沒入契丹,流落北地。舉進士,契丹聖宗喜其才學,妻之以女,為契丹附馬都尉。是以,不可單純視劉三嘏為契丹之民,不然則易失河北人心。百姓淪落異域,生活安樂,朝廷亦為之喜。艱難困苦,甚或身被刀兵,朝廷伸手可援,救其性命,豈可置之不理?此天下之義,義不可失。”

劉三嘏並不是契丹土著,他祖上是河間人,因為各種原因流落到契丹。契丹獲得幽雲十六州,這種人非常多,契丹統一稱為燕人。包括契丹治下的漢人,還有一小部分如渤海人等其他民族。這些漢人歸宋朝,應該是算作為歸正人的,並不是簡單的契丹人來逃。

既是政治犯,又是歸正人,所以劉三嘏不能夠簡單地遣送回契丹。不然,宋朝就失了幽雲十六州的人心,對將來恢復舊地不利。而且不收劉三嘏,還會讓河北之民心寒。出於道義,如果劉三嘏不是歸正人,或者說不是漢人,宋朝處理的手法就簡單一些。可以讓契丹約定人回去之後,不殺,不處以重刑,形成明文,再把人遣返。

呂夷簡道:“昭文相公說的是,劉三嘏本是漢人,有難來歸,豈可置之不理?此內外有別之大義,大義不可失!”

龐籍捧笏道:“臣聞華夷如一,皆天下之民也。今之所謂華人夷人,不過是周末之時的秦人、楚人,天下未混而為一,強分之而已。古之王者不欺四海,霸者不欺四鄰。信乃人君之大寶,立國之根本。與契丹已有誓書,不納逃亡,大國不可言而無信。”

徐平暗暗嘆了口氣,他要嚴華夷之辨,嚴格區分自己人和外人,在朝中並不是沒有反對的聲音。跳出來反對得最激烈的,就是司馬光,而司馬光很多思想是來自於龐籍。並不是說龐籍指使司馬光,而是由於言傳身教,司馬光自然而然從龐籍那裏繼承而來。

宋朝要改變舊制,爭取天下的認同,首先就面臨到一個對剛剛過去的唐朝如何認識的問題。這不稀奇,徐平前世要恢復傳統文化,最先冒出來的就是要恢復明清,特別是清朝的一些文化和制度的聲音。宋朝這個時候,一樣面臨著要革除五代積弊,重行漢制,最先出來的也是重行唐制,繼承唐朝文化的聲音。

唐朝文化對後世最重要的影響,就是嚴華夷之別還是華夷如一。唐太宗那一句“自古皆貴中國而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並不是隨著唐朝滅亡就消失了,實際上一直被後世的一部分人所信奉。宋朝這個時候,深信不疑並付諸行動的,就是司馬光。

反應在龐籍這些人的思想學說上,就是認為這個年代的宋朝、契丹,包括黨項,跟春秋戰國時候的諸國一樣,沒有什麽內外之別,貴賤之分。宋朝面對的,是能不能夠再次讓天下一統,先秦諸子的思想學說,就這麽被移植了過來。甚至在司馬光這些人看來,外族建立的政權只要完成了大一統,一樣是華夏正統。

深入了解這個時代,徐平認為這些人已經推開了近代化大門,正在進行思想啟蒙,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這個年代的思想學說,給他的既視感太強了。華夷如一,不承認民族和文化上的差別,認為讓四夷漢化不道德,他前世實在見得太多,聽得太多。

弱化民族認同,強化國家認同,這個年代的龐籍、司馬光這些人在做,他前世也有無數的人認為這才是普世真理。這樣的後果,就是先失去了幽雲十六州等地的漢人人心,讓他們心安理得地成為了契丹之民。等到女真代替契丹,又成了女真之民。此後中原王朝面對異族入侵,無不承受這一苦果。先失去一部分土地,那裏的人被同化,加強了入侵異族的辦量,再次失去更多的土地,最終天下皆亡。

呂夷簡和龐籍,針對華夷如一和華夷有別爭論不休,中書的幾位宰相暫時不說話。樞密院掌武事,同樣也掌外事,這是他們的內部事務,沒有趙禎發話別人不好參與。

趙禎見爭不出個結果來,對徐平道:“宰相執國柄,卿以為如何?”

徐平捧笏:“夷夏之防不可失,無內外之別,何以凝聚人心?內外,國之內外,國本於民,民為國本。試問,天下之民視化外漢人為外人?還是自己人?臣以為,有視之如外人的有之,有視為自己人的有之。為政當順民心,從民欲,民心如此,豈可置之不理!”

順民心,從民欲,民為國政根本,這是幾十年後朝野的共識。不管新黨舊黨,在這一點上沒有分岐,包括歷史上的王安石和司馬光兩人,都是這樣認識的。徐平不過是靠著前世的見識,先提出了幾十年而已,是順應歷史潮流的。把政權基礎放到天下民意中,是政治文明發展的結果,脫離了這個軌道,就是文明的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