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一指點出佛主

張佛奴站在養大自己的佛寺門外,旁邊站著韓社長,還有社官史清法,社老王思楚都陪在他的身邊。主家曹法律,則帶著兒子曹善德等人,及一眾鄉親圍在外面。

眾人知道封王是了不得的事情,以前的歸義軍之主,也不是每個人都能稱大王。但是到底如何了不得,卻都說不上來,只是跟別人一起激動興奮。人互相感染,哪怕一句話不說站在這裏,大家也是越來越激動。血流加速,渾身發熱,精神高度亢奮。

張佛奴有些茫然,看著周圍熟悉的面孔,好似不認得,到了另一個世界一般。他的人生真如一張白紙,小時候父母雙亡,不怎麽記事便被養在佛寺裏。每日裏跟著寺裏的僧人們跑來跑去,有時候學著念兩句經文,不知不覺長大了。社長和僧人本來想讓這個孤兒留在寺裏,以後有機會剃度,做個和尚侍奉佛祖一輩子。可張佛奴沒有佛性,成年之後在寺裏怎麽也住不下去,便離了寺院,在周圍為人傭工賺些衣食。直到十年之前,因為大病賣身於曹法律家,渾渾噩噩放了十年羊。

封王這件了不得的大事,張佛奴並不能想得清楚,他一直還沒反應過來。周圍的人興奮激動的情緒,讓他惶恐,精神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傳來鑼鼓嗩呐聲,曹法律興奮地道:“來了!來了!必然是宣詔天官來了!”

人群一眾騷動,都伸著脖子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人人都覺得口幹舌燥。

花花綠綠的舞者出現在視線裏,打扮得神神鬼鬼,依著弦律扭動著奇怪的舞蹈。站在佛寺前的人產生了一種錯覺,好似真地有菩薩降臨,這些舞者的面目模糊,全都成了菩薩身邊的護法神人。舞者身後的公吏捧著各種彩緞,經幡飄揚。

這些人離得近了,後面顯出一身紫衣,法相莊嚴的契嵩大和尚來。契嵩一直過著苦修的生活,人幹枯清瘦。但今天紫衣在身,契嵩有如佛光罩體,讓人不敢直視。

這是有道高僧,最近幾年一直在吐蕃活動,沙州這裏人人聞名。這裏所有的人都是第一次見到契嵩,但所有的人看到的第一眼,都知道自己見到了高僧大德。

宗教之所以是文明的一種,就是因為已經擺脫了對自然崇拜的盲目,進而形成了一種信仰。世俗文化中,雖然竭力把這種信仰描繪為欺騙,認為是愚昧,但只是那樣認為而已。

文明是一種超越了血緣和地域的高度認同感,欺騙是實現不了的。確實有類似宗教的信仰能夠欺騙人心於一時,但能夠形成數百甚至數千年的認同,則就遠遠超越了欺騙。

大多數的宗教,都會經歷一個從人到神的過程。而後一次一次寫經解經,一次一次宗教改革之中,形成一套獨特的道理貫穿於精神世界,進而影響現實世界。在最初,宗教出現的時候,或許與一般的信仰傳播沒有什麽不同,跟信周圍哪個山上黃大仙相差不大。但隨著時間發展,一套包羅萬象的道理貫穿其中,就完全不同了。傳道者自己信,進而影響到信眾信,滾雪球般越滾大,其中的道理與現實結合得越來越深。

漢朝的昭昭天命,形成的過程其實也相差不多。統治者信,而後貫穿於整個天下,通過政權的行為一步一步加深,最終取信於天下之民。當統治者不信了,天命也就迅速消解了,再也不能復起。統治者假裝信,是騙不來人心的。

契嵩的法相莊嚴,絕對不可能裝出來。常年苦修,加上對佛教經義的理解,才能夠在渾身每一個細節,甚至與天地相合,最終出來這麽一番氣象。

這裏的百姓對佛教越虔誠,就越是被契嵩的氣勢震懾,所有人的心神都聚到他的心上。

清清白白的身世,天下有數的大德高僧,契嵩慢慢走到張佛奴面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跟著契嵩的腳步,移到了張佛奴的身上。在這一刻,張佛奴確定了自己佛主的身份。

張佛奴看著契嵩到了自己面前,不由自主地想行禮。

契嵩微笑:“大王朝廷欽立,萬民所宗,是為佛主,豈可向一和尚行禮。”

張佛奴喃喃道:“我自小在這寺裏長大,並無一點佛性,如何做得佛主——”

“佛性自在心中,便如靈台蒙塵,一時靈光未現而已。貧僧不才,為佛主拂去前日蒙塵,點化靈性。”說著,契嵩一指點在張佛奴額頭,微笑看他。

張佛奴看著契嵩,看周圍的人群,仿佛慢慢離開了這個世界,到了另一片天地。周圍一片混沌,如同雲裏霧裏,什麽也看不清楚。他不知道自己周圍有什麽,只是覺得自己突然到了天外,俯視眾生。回望過去,只是一片空白,什麽都沒有了。

契嵩收回手指,讓趙滋派人替張佛奴沐浴更衣,換上郡王公服。張佛奴如同靈魂出竅一般,任由旁邊的人替他收拾,面相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