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新格局

徐平坐在住處的院子裏,看著遠方連綿的大山。那座大山就是太行山,把東邊的大平原跟西邊的高原隔開,造就了中國北方的基本地形。無數的政治事件,都跟這座大山有關。

從太行山裏穿越而來的河流,沖積出了東邊的大平原,是中原文明的核心之地。僅僅看這千裏沃土,就知道黃河裏的泥沙有多少。徐平不知道黃河裏的泥沙如何變化,但他知道最近這一兩百年,泥沙淤積嚴重,黃河水患進入了多發期。用一二十年時間,盡快解決掉來自於北方的威脅,把人力物力投入到治理黃河中去,才真正讓這片土地平安富庶。

隨著秦漢兩朝完成了中原的大一統,北方草原受中原影響,也慢慢開始統一。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以千年為跨度,最終會影響全世界。宋朝面對的周邊格局,是從漢朝開始形成,唐朝基本定型。前世經常有人講,古代東亞是以中國為中心的天下世界,並以此來分析古代史。實際上未必如此,周朝顯然是不包括各蠻夷之國的。天子是中原的天子,化外並不是天下,天下之民並不包括夷狄。

安史之亂後天下崩潰,在中國周邊形成了另一種國際格局。宋朝也有蕃國,但與以前的朝代不同,要麽納入自己管下,要麽漠不關心。就連朝貢也斤斤計較,沒有其他朝代顯威於四夷的意識。如果朝貢貿易吃虧,宋朝會加以限制,從此斷絕來往也在所不惜。

這是舊的國際格局崩潰,新的國際格局正在形成的時刻。歷史上宋朝沒有頂住,最終被蒙古滅亡,這種新的國際交準則沒有確定下來。徐平已經改變了這個趨勢,要考慮以後的國際交往準則了。由秦漢至隋唐的天子加蕃屬國的局面沒有必要繼續,周邊小國心慕中華文化,願意自動成為半獨立的蕃屬國,宋朝沒有必要拒絕,但不會再付出過多的政治和經濟資源,更多的是在文化上的擴展。

文明的崛起與衰落,導致全世界的政治格局大變,往往是以數百年為跨度。人生不過百年,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意識不到文明的潮起潮落。看歷史,要假設當時的人們不那樣做,而這樣做會如何,歷史必然是另一番面目。其實歷史可能本來就只有一副面目,只要文明崛起與衰落的大勢不變,歷史的結果就已經注定。

目光無法穿越歷史的長河,很容易把當時的強勢文明當作天定,盲目追隨,從而讓民族成為歷史的背景板。北魏鮮卑崛起,有無數漢人以為那樣的文明才是天命所歸,爭先恐後地取胡名,說胡語,穿胡服,甚至去殺漢人。漢人的人心未散,最終證明了那不過是一場虛幻。宋朝面對契丹,軍事上處於劣勢,又有大量的人爭先恐後去學契丹人的軍制,學崛起的黨項人的軍制,最後讓文明走進了死胡同。

背後是一株古老的銀杏樹,金黃色的落葉飄下來,落在徐平的肩頭。徐平拿起這片葉子,看著這一片金黃,一揚讓它在秋色中飛舞。

歷史上蒙古人又崛起了,亞洲大地有數百年的時間,都受他們的影響。廣闊的土地上都是蒙古人建立起的國家,又有人以為那就是永恒。幾百年後再去看,卻發現他們幾乎沒有留下痕跡。歐洲人借助工業革命又崛起了,又有無數的人以為那就是歷史的終點,爭先恐後地去擁抱那些人的語言,學習他們的習俗,以為人類就是這樣了。

或許幾百年後,後人看那個時代,便如當年那些盲從的國家和民族的人民一樣。如同看蒙古人過去的地方,綠教過去的地方,基教過去的地方,只剩下一片文明的廢墟。

文明是人與人的認同感,由這種認同感而生發出來文化。不同的文明,認同感是不一樣的,由此而帶來不同的文化。人類還沒有進入大同,認為只要是人,就應該有同樣的文化是一種幻覺。文化既本於人與生俱來的生物本性,也受具有認同感的人群所影響,生物性和社會性同時存在。探尋人的生物性,比如心理最底層的對異性的欲望,對危險的自然反應,追尋某種快樂的本性,由此建立正當性,是文化的一部分。人對群體的認同感,從而對生物本性的克制,同樣是文化的一部分。這兩者結合起來,才是文化的全部。只強調一方面的天然正義,實際上是反文明的,是文化退化的表現。

研究同性戀並不違反人的本性,是文明前進,文化形成的表現。但更進一步,認為這是人的本性,讓社會承認這種本性成為一種政治正確,就是反文明,文化退化的表現。不能阻擋這種文化的退步,文明就會慢慢走向崩潰。人既有生物本性的一面,也有由認同感而產生的社會性的一面,在這兩面中找到平衡,讓認同感越來越強,文明就逐漸繁盛。反之則就會讓認同感漸漸消失,文明最終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