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色快黑盡了,顧客進進出出的似乎更多。每天黃昏,是買書、看書的人最多的時刻,書店裏擠來擠去的都是晚飯後從學校出來的學生。陳松林忙著在人叢中取書、收錢、找錢,無暇細聽那些學生嘈雜的閑談。

書架前面,一個戴四川教育學院校徽的學生,正對身旁一個中學生模樣的青年,談到重慶大學的情況。他們的談話,引起了陳松林的注意。

“重大要罷課?為啥子?”那中學生問。

“特務行兇……”

陳松林正要聽下去,一個顧客舉起兩本書,在叫他收錢,只好又跑了過去。

幾個鐘頭裏,陳松林從一些零散聽到的對話中,大體上可以做出判斷:前些時在重慶大學訓導處前面親眼見到的那場醜戲,引起了學生的憤怒。可能要罷課了,沙磁區其他學校也在醞釀響應支援。這情況使他覺得高興,因為工廠、學校不斷發展的鬥爭,和民生凋敝、民怨沸騰的局面,定會叫敵人手忙腳亂,無法對付。

夜漸漸深了。陳松林在忙亂中逐漸察覺到,顧客已經減少了許多。這時,甫志高跨進書店來了,他也像普通的顧客那樣,在書架上東翻翻,西看看,瀏覽著圖書。

甫志高到書店來,是有目的的。

他一進店,就注意到,在一個書架旁邊,果然有個頭發長長、臉色蒼白的青年,正在聚精會神地讀著一本厚書。看來他已經站了很久了,瘦削的臉在燈光下更顯得陰郁晦黯。甫志高在暗中憐憫地注視著他。這青年,大概就是陳松林提到的那個人吧?

快到關店門的時候了,那青年還在專注地閱讀。甫志高看出陳松林無意去打攪那青年,因為他告訴過小陳:喜歡看書的顧客,應該特別照顧;對這個似乎有滿懷苦悶的青年,更要耐心接近。

這個青年最近時常來書店,有時是上午,有時是下午或晚上。一來,就站在書架下默默地看書。他看的多半是文藝理論和翻譯小說,看出了神,有時竟情不自禁地讀出聲來,惹得旁邊看書的人,不耐煩地盯他兩眼。間或,他也買一兩本廉價書。甫志高聽陳松林說過,他買那本《蕭紅小傳》時,感嘆地說,蕭紅是中國有數的女作家,是魯迅先生一手培養的,可惜生不逢辰,年紀輕輕的就被萬惡的社會奪去了生命。

這青年衣衫破舊,舉止有些寒傖,看樣子不像學生,大概是個小職員吧?不過,要是職員,他怎能一天到晚不去上班,把時光都消磨在書店裏?甫志高幾次想問,卻不好啟齒。

他知道過於冒昧的關心,有時反會引起對方的誤會。

陳松林清理著圖書,自然地走近了那青年。甫志高看出小陳有意去找他攀談,心裏不由得滿意地想到:這小陳雖然年輕,倒是聽話,而且機靈,好好培養一些時候,定會成為一個很好的助手。此刻那青年仿佛有些羞赧,低著頭悄悄看書。甫志高看出他多少有點擔心:一天到晚白看書,會不會遭到店員的白眼?陳松林慢慢走近他,尚未開口,那青年便發覺了,有點慌亂地把書送到陳松林面前,小心翼翼地辯解著:“書,我沒有折皺。”

陳松林笑了。“你喜歡高爾基的作品?”

“咳,愛看。”青年苦笑了一下,樣子怪可憐的。“太厚了,我買不起……”

“你貴姓?”

“姓鄭。”青年下意識地把書壓住胸口,像自衛一樣地望著對方。“我住在——重大。”

陳松林大概也發覺了那青年戒備的神情,淡淡地說了句:“你請看書吧。”便走開了。

又過了一陣,書店裏只剩下兩三個顧客還在看書了。甫志高便走過去,對那青年親切地打聲招呼。近來,他對接近群眾,也是很有興趣的。

“這邊電燈亮些,坐下來看嘛。”

青年仿佛再次從小說的情景中被驚醒過來。他定一定神,趕快把高爾基的《母親》還回書架,用深深的歉疚的目光,望著甫志高說:“對不起,耽擱了你們的休息時間。”

“沒關系,你看書吧。”

“太,太晚了,對不起……”

青年留戀地跨出書店,走向茫茫的暗夜。甫志高望著那瘦骨伶仃的背影,無限同情地沉思起來。

關好店門以後,甫志高便到樓上那一小間陳松林的寢室去了。他坐在陳松林那張小書桌旁,翻閱了一下小陳的讀書筆記,他發現,小陳很用功,雖然文化不高,但做的《大眾哲學》筆記很認真。筆記本的封面上還寫了幾行自勉的話。合上筆記本,甫志高點燃一支煙,深深地思索起來。他平素不大抽煙,近來因為工作順利,精神比較興奮,有時就抽上一支兩支。

書店開業有一段時間了。他早就想找個機會和小陳深談一次。隨著全國勝利形勢的逼近,他心裏的許多打算,現在應該盡快地著手進行。有些事情,過去也曾想過,但總嫌太遙遠,太空泛,有些渺茫;不像現在這樣,可以想得很多,很具體,而且有條件和機會去力爭實現。過去,他作過一些工作。特別是抗戰初期,剛剛入黨的那段時間,當時許多學生運動,他都參加過,而且經常拋頭露面。不過皖南事變以後,環境惡化了,他不能不隱蔽起來。及至他在銀行界有了一些發展,並且為黨負擔了一些經濟工作的責任,他便再也得不到參加群眾運動的機會了。最初,他對白色恐怖下的新的工作方法,是不習慣的,在最艱苦危險的黑暗年代,黨和他只能保持單線聯系,幾個月才能和上級見一次面,也使他產生過苦悶。後來,他終於習慣了新的工作方法,習慣於利用各種上層關系和銀行界的生活方式來掩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