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姐來到濃霧彌漫的朝天門碼頭附近,四邊望望,霧太大,幾步以外全是一片朦朧。江姐只好站住腳,理理頭上的紗巾。

“……小姐,霧大得很,開船還早咯。來碗炒米糖開水?”

江姐搖搖頭謝絕了。她猶豫了一下,迎著江風和濃霧,朝江邊走去,一雙時髦的半高跟鞋,踏在陡斜的石級上,格登格登地響。力夫提著個不大的行李卷,跟在後面。

路邊,零星地聽到叫賣聲,乞丐的哀告聲。突然出現了一聲粗暴的喝斥:“走快點!跟上!”

江姐回頭看時,一長列穿著破爛軍衣的壯丁,像幽靈一樣,從霧海裏顯現了,一個個縮著肩頭,雙手籠在袖口裏,周身索索地發抖;瘦削的臉頰上,顴骨突出,茫然地毫無表情,一雙雙陰暗的眼睛,深陷在絕望的眼眶裏……

到了江邊,力夫把行李放下,江姐付了錢,站在來往的旅客間,等待著。江風迎面吹來,掀動衣角,潮濕的霧海包圍著她,她扣上了那時新的細絨大衣的扣子,又把雙手插進大衣口袋。

江姐的儀容本來是端莊的,經過化裝,更顯出一種典雅的風姿。她站在江邊,心裏久久地不能忘懷那群壯丁的慘狀。

苦難深重的農民,怎能再忍受反動派的蹂躪?更高的反抗怒潮,一定會從根本上動搖反動派的統治基礎,迎接未來的光明。她漸漸地又仿佛看見了霧海之外,有無數紅旗在廣闊的原野上招展,一眼望不盡的武裝的農民,正出沒在群山之間。

老彭那裏,現在的工作基礎更好了吧?江姐想著,又感到肩頭上擔負的責任的重大。這次,黨增派一批同志到川北去,老彭一定會高興的。去年春天,也是在朝天門碼頭送他上船,轉眼就一年了。現在,他還像在重慶工作時那樣,經常吐血嗎?

他還愛說那句口頭禪麽?——“為了人民的解放,有一分熱,我們要發幾分光!”那時候,孩子還沒有出世,老彭說,等我們再見那天,全國一定解放了,孩子一定會喊爸爸了!

他還囑咐過:在幾億人口的大國建設共產主義,不是輕而易舉的,孩子不要嬌生慣養,革命的後代,應該粗茶淡飯,從小過慣艱苦的生活。現在,孩子已經斷奶了,他見了照片,一定會喜歡的……

“江姐!”一個聲音在耳邊喊。她轉回頭,一眼看見甫志高從人叢中擠過來,掮著一口大箱子,走到她身邊。

“開船還早,我們到江邊坐一會兒。”江姐說著,輕輕提起小行李卷,領著甫志高,離開人叢,走向寂靜無人的江岸。

江姐把行李放下,像要耐心等船似的,坐在行李上休息。甫志高也把箱子放下,掏出手巾,拍打著藏青色西服上沾染的灰塵。

“昨晚快到半夜,小余才把東西送來……我還擔心他出了什麽事啊!”甫志高也坐到箱子上,湊近江姐耳邊小聲地說著:“小余說,兩百份《挺進報》——《日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特刊,山上修械所要的兩台設備,昨夜已全部交給交通員同志帶走了。箱子裏裝的全是山裏急需的藥品。”

“按照我說的那樣包裝的嗎?”江姐輕聲問,雖然附近沒有行人,她仍保持著應有的警惕;即使有人注意,也不過是兩個等待霧散上船的旅客。

甫志高點點頭。“你的證件放在最上面,這是鑰匙。”

江姐接過鑰匙,又看見甫志高摸出手巾擦拭著額角。江姐這才似乎無心地問:“你為什麽不找個力夫?”

“哦,箱子不算太重。”甫志高微笑著,解釋道:“艱苦點是應該的,一口箱子,何必找人搬呢?況且,自己搬更安全些!”

“安全?”江姐微微地搖了搖頭,不知怎的,她有點覺得他是在顯示自己的“艱苦”作風;她用目光指點著過往的旅客。“你看,哪有穿西服的人自己掮行李的?”

“啊?”甫志高噓了一口氣,搔著自己油亮的頭發,“我倒忽略了這一點。”他不禁解嘲地微笑起來,“枉自作了多年地下工作,運口箱子都走了火!”甫志高正對著江姐轉向他的目光,期待地說道:“別時容易見時難。江姐,你過去給過我很多幫助,再給我提點意見,好嗎?”

暫時沒有說話,江姐心裏像在想著什麽。在她移交沙磁區委書記職務給接替她的同志以前,已經不止一次地和甫志高交換過意見了。過了一會,她才緩緩地問道:“有一件事:我聽華為講,你常叫陳松林到重慶大學活動,是這樣的嗎?”

“這是過去了的事情。”甫志高略一遲疑,便回答說:“小陳偶爾到重大去,只是給華為送點書報罷了。”

“不過,”江姐又說:“我覺得這樣作總不大好……”

“江姐,”甫志高用完全聽懂了江姐話意的聲調回答道:“謝謝你的提醒,我一定……改進工作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