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黑沉沉的大樓,聳立在布滿密雲的夜空裏,厚實的窗簾,緊緊遮住燈光,就像一匹猙獰巨大的野獸,蹲伏在暗處,隨時可以猛撲出來傷人。

間或,一兩部卡車沖進黑暗,車燈短暫地照亮一下門牌,又消失在鐵門裏。

嗒塔塔的聲音,在大樓裏響著,有著隔音設備的屋子裏,電報員日夜不停地擊打著電鍵,把密碼、情報發向天空,發向那遙遠的秘密電台;和嗒塔嗒的電鍵聲混雜在一起的,還有報話員的呼號:“李光明,李光明……我是江克難①。”

“214號,回答!214號……”

“詳情具報,再行定奪……”報話員的聲音,機械地重復著秘密文件上的批語:“……迅即查清組織活動情況……繼續秘密監視……”

“…………”

①李光明、江克難都是國民黨特務機關的化名。

密碼,呼號,日夜從這裏發出,指揮著西南地區,川、康、滇、黔這一片遼闊區域的特務活動。

如果是在白天,從遠處就可以看出:這裏,老街三十二號,堂皇的鐵門上,橫署著兩個篆字——“慈居”。這個名字,可以叫人聯想到,這兒也許是某某要人的公館,但從那警衛森嚴的氣勢來看,又像一處陰森的衙門。這地方正是國民黨西南長官公署的一部分,它的公開名稱是西南長官公署第二處,實際上卻是偽國防部保密局在西南的公開領導機關。所以它既是政權機關,又要用“慈居”這樣的公館名稱來盡可能地掩人耳目。

如果把特務機關的分布比作一只黑色的蜘蛛網,那麽,在這座樓房指揮下的各地特務站、組、台、點,正像密布的蛛絲似的,交織成巨大的恐怖之網,每一根看不見的蛛絲,通向一個秘密的所在。這座陰森的樓房,就是那無數根蛛絲的交點,也是織成毒網的那只巨大的毒蜘蛛的陰暗巢穴。哪怕是一點最小的風吹草動,觸及了蛛絲,牽動了蛛網,便會立刻引起這座巨大巢穴裏的蜘蛛們的傾巢出動。

決定著這個看不見的巨大毒網的行動的,不是那些整裝待發的特務,不是那些執掌刑訊的劊子手,也不是擊打電鍵的報務員,所有這座樓房裏的一切忙碌、行動、突擊、追捕、聯絡、指揮,完全服從於那只巨大的毒蜘妹,只有他才是這裏一切的主宰,只有他,才能決定、控制和操縱這巨大毒網的任何活動。此刻,那只陰險邪惡的蜘蛛,正一動也不動地蜷伏在三樓的一間辦公室裏。

台燈光傾注在辦公桌上,一個身材粗大,臉色黝黑的中年人,絡腮胡刮得幹幹凈凈,眉濃眼大,肥肥的下巴,毫無表情地坐在轉椅上。握著毛筆的手,正在公文上揮動。他,就是掌握整座毒網的一切行動大權的核心人物,黃呢軍便服領口上,嵌著的一顆金色梅花,在燈光照耀下閃閃發亮。

他這間辦公室裏,鋪著彩色的地毯,沙發、茶幾、玻晶煙具和墻角的盆景,裝飾十分豪華。高大的黑漆辦公桌,擺在房間正中,墻上掛滿了軍用地圖。

他正在處理一疊疊的公文,思考著,批示著。這些公文,頃刻之間,都將變成命令、電波、行動,變成淋漓的鮮血!

一陣淒慘的嚎叫,透過門縫,像往常一樣傳了進來。

——你說不說?說!

——問你是誰領導?問你……

鞭子在空中呼嘯,落在肉體上發出低鈍的響聲……

從轉椅上欠起身來,點燃一支香煙,慢慢吐出一口煙圈,他傾聽著這陣慘叫,像傾聽一曲美妙的音樂。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冰涼的冷笑。

若幹年來,他習慣於這樣的生活。如果有什麽時候竟然聽不到被拷打者的嚎叫,他便會感到空虛和恐怖。只有不斷的刑訊,才能使他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和力量。世界上有這種人,不,有這樣一種嗜血的生物,它們把人血當作滋養,把殺人當作終身職業。這個擁有豪華辦公室的特務,在人血坑裏已經幹了許多年月,他是特務頭子保密局長毛人鳳的心腹,在特務頭目當中,是一個重要腳色,沒有他,樓下的行動特務將無事可做,用刑的劊子手也將找不到對象,甚至太空裏會因為沒有他而減少大量的電波。他的官銜很多,簡單說來,就是西南長官公署第二處處長兼偵防處長,軍統嫡系特務頭子之一,這座樓房的主宰,陸軍少將徐鵬飛。僅僅因為軍統的老板戴笠是帶著少將領章死的,軍統人員不能超越作惡多端的戴笠的軍銜;否則,他完全可能不止於少將了。

汽車在響,大概就是那批他在幾個鐘頭以前下令捕捉的人到了……徐鵬飛又聽了一陣,四處都傳來一片嘈雜忙亂的聲音。這些聲音,都是他的意志的反應,一切都按照他的意志在進行。他又點燃一支煙,隨手從公文裏翻出一份文件,這是一份重要的會議記錄,公署長官朱紹良主持丙種匯報①的記錄摘要。他把這文件往已經處理過的文件堆裏放去,但臨時又改變了念頭,把文件拿回來帶著勝利者的心情,仔細翻閱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