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3/10頁)

天色漸漸暗下來,漫長的一天,快過完了。

幾個學生回到那個昏迷的人身邊,又用濕手巾給他敷了幾次。額上的熱度消退了,可是,他嘴裏含糊地咕噥了幾句什麽,翻了個身,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其實,這似乎昏迷的人,並未沉睡,他雖然閉著眼睛,卻豎起耳朵在聽著周圍的動靜。

這是一條毒蛇,他的一切偽裝,無非是為了騙取信任,以便從集中營裏探查地下黨的線索。

不過,此刻他的心裏一點也不輕松,被派到集中營裏來,在政治犯裏進行破壞活動,簡直是拿生命在刀口上進行賭博。

夜深了。化名為高邦晉的他,卻不能入夢。兩年來,在特別顧問的指點下,他像一頭最機警的獵犬一樣,接連幾次追蹤過共產黨人。一次次的鬥爭,遠比他從前學過的“心理作戰學”復雜艱險得多;每一次的對手,都是些不易理解的,難以對付的人。在同夥裏,他的確比普通的特工人員高強,否則,這一次便不會起用他了。可是,這並不能增強他的信心,因為在他心裏,始終無法解答這樣一個問題:即使是美國特務的精密策劃,一次次的鬥爭,卻失敗得愈來愈慘!在他初露頭角的那一回,雖然千方百計把甫志高弄上了鉤,可是許雲峰一出現,竟毫不費力地識破了特務機關的全部詭計,連眼看到手的陳松林也給溜了。接著,他又偽裝工人到長江兵工總廠幹了一整年,卻一點收獲也沒有。徐鵬飛要他裝成地下黨員到“劉莊”去活動,對象是孤零零的一個劉思揚,特別顧問還一再指示了突破方向:利用對手受不得委屈的知識分子情緒,可是,結果還是失敗了。若不是守在劉莊外面的便衣特務發覺得早,劉思揚差點沖進嘉陵江泅水而去了。他不敢回想當時徐鵬飛圓睜的怒目,和那一陣令人寒心的獰笑。

這一次,實際上是帶罪圖功,所以他更缺乏信心。到集中營裏冒險,周圍都是共產黨,難保不落得一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想著自己的任務,他一陣陣地周身戰栗。他覺得,這種缺乏信念的情緒,並不是他個人特有的,連徐鵬飛,連老奸巨猾的特別顧問,也難免沒有類似的情緒。一次次的周密計謀,初時仿佛大有希望,結果卻是一場空!只不過美國佬和徐鵬飛從來不承擔責任,每次慘敗,都歸咎於下級在執行中的錯誤。

這一次,他的任務更艱巨了,不僅要接近集中營裏共產黨的領導核心,而且要找出他們和地下黨的聯系。這是徐鵬飛在和談期間準備的一套對共產黨的突然打擊失效以後,美國佬針對變化莫測的地下黨的活動,重新部署的新行動。這次行動的特點是悄悄調查,掌握情報,然後突然打擊地下黨的領導機關。找尋監獄黨和地下黨的聯系,被認為是發現地下黨領導機關的一條捷徑。誰知這樁艱難的任務,又落在他的頭上。

前些時候,接到黎紀綱從美國寄來的信,看了那張穿著筆挺西服的照片上微笑的面容,心裏曾泛起一陣酸溜溜的滋味。此刻,置身在這兇險的漩渦裏,憶起幸運的黎紀綱,不禁又出現了羨慕和忌妒的情緒……

第二天早上,昏迷的高邦晉漸漸醒轉來。他用一種新來者常有的陌生眼光,打量著新的環境。突然,他好像被什麽東西螫了一下似的,掙紮著,哼著,想離開他躺臥的鋪位。

“老高,不要起來嘛!你就睡在這裏呀!”

學生都跑過去,照顧他,攙扶他,要他躺下,他卻用力掙紮著,想坐起來。

“我不能睡在這裏,”他固執地說:“讓我起來!”

“為什麽?這裏才避風呀!”

“你還在流血,不能感冒。”

“我不能睡在這裏!”他指了指滿屋的人,像受了侮辱似的憤然地說道:“我穿這麽多衣服,同志們卻穿著單衣,睡在門邊。”

“門邊風大。”

“同志們穿單衣都能睡,我也能睡。”說著,他硬要從樓板上爬到牢門邊當風的地方去。學生們拗不過他,只好攙扶著他離開屋角的鋪位。

“把毯子帶過去。”

“枕頭拿去……”

“謝謝同志們,我不要。”高邦晉固執地說:“我不能只圖自己舒服,讓大家在門口受涼。”

他把同志們送他的東西,一一退回去,什麽都沒有留下。

最後才在大家友善而略帶責難的目光下,勉強收下了一個破枕頭。他笑了笑,感謝著眾人的好意。他把枕頭放在余新江和三個學生的鋪位之間,脫開攙扶他的幾只手臂,緩緩躺臥下去……

睡好以後,他睜大眼睛低聲地責問學生們:“我的話你們全忘記了?”

三個學生象答不出老師指定的課題似的,無言地低下了頭。

“受點傷算得什麽!這裏誰沒有受過刑?難道值得誇耀,值得特別照顧嗎?你們沒有看見,多少人受刑,多少人犧牲……”